山江郡西門。
一個年輕人衣著整潔,面容清癯,神色冷峻,步履從容走進(jìn)西門。守城兵士仔細(xì)盤問,道士一一回答,更有通關(guān)文牒。守城兵士未作為難,放他進(jìn)城。
這青年正是方太舟。方太舟微微沉吟:“山江郡嚴(yán)苛盤查,難道也是為了那人?”
他一路追查白山西門,其間斷了線索,又撿起線索,彎彎曲曲,逶逶迤迤,終于將線頭牽到城西匡家。
路上打探,匡家在城西也是大戶人家,有路人指明方向,循著指點,很容易找到匡家。靠近匡家,紅漆大門緊閉,門上蒙有薄薄一層灰塵,似乎很多天都無人進(jìn)出。
白天進(jìn)出不方便,方太舟就尋了間客棧。過了黃昏,夜色漸起,走到匡家附近,尋了個沒人處,翻墻進(jìn)去。
落腳點是側(cè)院,幾處雜草叢生,很久沒人打理了。側(cè)耳傾聽,闃無一人。草叢中有秋蟲的低語,間或是蟋蟀的呢喃。
借著月光,方太舟越過走廊走向大廳,推開大門,方太舟的眼瞳開始收縮??锛覐d堂還算較大,堆積了二幾十副棺材,每個棺木的棺頭上點著一盞油燈,油將盡燈將枯。
方太舟鎮(zhèn)定心緒,推開一扇棺材,棺材里果然躺著死人,面色痛苦,心口剜出一個血洞,血水已經(jīng)凝結(jié),想來死前經(jīng)過痛苦的掙扎。死人渾身被一層黑氣纏繞,不見腐爛,不聞惡臭,是以匡家大院外無人知曉一家慘死。從油燈燃燒程度看,起碼死了七八天。
匡家自匡老太爺算起,上下老小共二十七口,全被剜心而亡。
“以黑氣纏繞,不讓尸體腐臭,是為避人耳目。那么以棺木裝殮,輔以油燈為引,又是為何?”
方太舟思忖西門殺人吃心,可沒那么好心要引渡亡靈去那陰間道。
“也許是一次機(jī)會。”方太舟拿定主意,右手握劍,左手暗扣蓮花子,悄悄地隱身暗處。
呼——
有風(fēng)自門外吹進(jìn),大門雖掩上,但風(fēng)吹動大門,從縫隙中來,幾乎要吹熄那些油燈。
和風(fēng)一起飄進(jìn)的是一個黑影人,黑影人鬼魅一般,將油燈燈芯捏成一點藍(lán)火,按入尸體眉心,藍(lán)火入眉心化作各種符文,那尸體就自棺材里坐起,爬出。
如法炮制,不是詐尸,而是黑影人用詭異的法術(shù)操縱尸體傀儡。黑影人手指間有數(shù)十根黑線,黑線連著尸體傀儡,像提著木偶。
黑影人留在大廳,雙手不停提線放線,二十多個尸體傀儡忽地靈活異常,黑鼠一般消失在夜色里。
黑影人要操縱尸體傀儡干害人的勾當(dāng)。方太舟沒有遲疑,青鋒劍刃從黑暗里迸射而出。
噗——
劍太快,又是暗中偷襲,黑影人猝不及防,肋下中劍,方太舟暗喜,劍刃上挑,要碎斷黑影人肋骨。
啪——
黑影人不懼劍刃,拍出一掌,掌心吐出黑氣,方太舟被掌風(fēng)擊中,抽劍后退,拉開距離。
方才一劍一掌,雙方都被對方所傷。但劍上無血,仿佛刺進(jìn)一根敗絮枯木,黑影人本是死人,死人無血。而掌風(fēng)帶有黑氣,黑氣劇毒,饒是方太舟閃得快,手臂衣袖已被掃破,劃出三道指甲痕,滲出黑珠子血水。方太舟拿劍的手臂開始不停的顫抖。相比之下,方太舟吃虧了。
用的是吃心鬼的手法,卻換了一張陌生的面孔。方太舟的眼瞳不斷收縮,只有一點可以肯定:吃心鬼借尸還魂。
進(jìn)化后的吃心鬼已經(jīng)不僅是鬼了,而是比鬼還有兇險萬分的人鬼。
“你還是找來了?!甭曇羰俏鏖T的聲音,身體是匡少旅的身體。
聽到的看到的,都顯得不太真實,給方太舟一種詭異的感覺。
“你本有身子,為何還要借尸?”方太舟感覺手臂開始發(fā)麻,發(fā)麻后的手臂反而不再顫抖。
“你看我是人是鬼?”西門公子幽幽道,好像有無限怨氣怒氣和無奈氣。
“是人也是鬼?!狈教垩劬€是雪亮。
“那就對了,我是人,可也是鬼,人鬼分離,是很痛苦的??偟糜袀€法子將我人鬼合一,你看現(xiàn)在我是不是完整了?”
西門公子話中似乎有一種落魄一種怨恨一種狂暴一種墮落。
方太舟點頭,示意明白。西門公子應(yīng)該是習(xí)了某種邪惡的法術(shù),白天是人,夜里要分出一份做鬼,這鬼還要吃心以維持茍活。人有神智,鬼無靈魂,這才是最痛苦的。但西門公子忽然找到了一具特殊的尸靈體,這尸靈體能夠完美地將人和鬼糅合一處。
所以現(xiàn)在看到的黑影人,可以說是西門公子和吃心鬼共存的一個載體,也可以說是一具軀殼。
“那日竹林被你破陣,嗯,也不全是你破的陣,要不是那個二愣子,也許現(xiàn)在叫做鐵心歌,你怕是早就死了。只可惜那時我人鬼分離,無法困住你,反被你傷。大牢中又被鐵心歌炸了阿鬼半個腦袋,哦,還須向你說明,阿鬼就是我,我就是阿鬼,這名字是鐵心歌起的,不過我不喜歡,我還想做回西門公子?!?p> 西門公子嘮嘮叨叨,用看死人一樣的語氣跟方太舟聊天。
方太子留意去看,確實,黑影人阿鬼半天腦袋不見了,那腦袋就很畸形的形狀,非??植馈?p> 很明顯,半邊腦袋是被蓮花子炸去的,鐵心歌和這半人半鬼不人不鬼的家伙交過手,而且還用了蓮花子。依阿鬼的說法,鐵心歌應(yīng)當(dāng)全身而退,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想到這里,方太舟輕輕吐出一口氣。
“跟你說了這么多呀,就是覺得有點無聊,有點寂寞。我這個樣子,好像再沒人愿意跟我聊天了,我數(shù)數(shù),十來天了吧,這里沒人愿意和我聊天,也不敢和我聊天。唉,那日能跟我聊天的都死了。好吧,聊也聊完了,你也該死了。其實,你死了,我吃你的心,你做我的尸傀,也挺不錯的?!?p> 嘰里呱啦,阿鬼自顧自說,好像在追憶,而追憶的那日想象中又是何等的殘忍。
等覺得說完了,再找不出要說的話題,阿鬼手中的黑線就不斷地抖動,那些本來溜出的尸體傀儡,不管遠(yuǎn)近,又都悄無聲息地回來,空洞無神的眼眶中,射出死亡的黑芒,齊齊地盯著方太舟。
倏而阿鬼身影如魅,跳躍起伏間,似乎已經(jīng)布好陣形。每個尸傀額頭一點藍(lán)色燭火,冥冥如鬼火,浮動似符文。
和上次山林爭斗不同,那時得鐵心歌相助,斬斷黑線,破了西門和傀儡之間的聯(lián)系。這次可沒有鐵心歌,又如何破陣?
右臂麻木更甚,頭腦開始發(fā)昏,再這樣僵持下去,整個人都會因中毒而麻木僵硬。方太舟左手扣住蓮花子,這是他最后的殺手锏,非不得已不發(fā)。
“你真不該追到這里,秘密既然被你知曉,那只有殺了你?!卑⒐砉中θ绔F,在夜里更加恐怖。
占據(jù)匡少旅尸身,再以匡少旅和匡家一脈相承的關(guān)聯(lián),進(jìn)而控制匡家尸體,煉化成傀儡。這就是西門公子的秘密,已然得逞的秘密當(dāng)然不希望被人發(fā)現(xiàn)。
“殺~”
阿鬼冷漠下令。尸傀交替進(jìn)擊,層次分明,異常兇猛,毫不畏懼死亡。不畏懼是因為根本就不知畏懼,所以尸傀的攻擊更加瘋狂更加無解。
方太舟劍交左手,劍鋒斬,右臂落,血如注。
劇痛攻心,差點昏厥,卻讓他的頭腦一下子清醒,緊咬牙關(guān),青鋒切出一片冷光,當(dāng)先一頭尸傀人頭落地,卻是匡老太爺?shù)娜祟^。
尸傀頭沒呢,去勢未盡,一拳打出,拳風(fēng)凌厲,逼得方太舟退后三步。后背陰風(fēng)凜冽,爪風(fēng)凄厲。方太舟無法回頭,青鋒順勢向后,帶出一道光影。
噗~
方太舟噴血,踉踉蹌蹌,左支右絀,狼狽至極。
尸傀頭顱落地,脖子口不見一滴血。頭和尸身在攻擊之后,阿鬼黑線提起,頭顱符文閃爍,藍(lán)光明滅。那頭顱飛到尸身脖子上,頭顱轉(zhuǎn)動幾轉(zhuǎn),重新安裝成功。
尸傀鬼影綽綽,層層疊疊,如黑潮涌動,加上陣法勾連,方太舟受困陣中,束手束腳,能施展騰挪的空間越擠越小。
“蓮舟一重浪!”生死關(guān)頭,方太舟動用本命道法,虛影幻境,一層清波,波上一葉小舟,如艨艟戰(zhàn)艦,勇往直前。迎面之尸傀,被撞飛數(shù)個。
然陣法太強(qiáng),尸傀太多,方太舟斷去右臂失血過多,道法無法維持太久。
阿鬼陰險狡詐,只是操縱尸傀,并不近身肉搏。既已占據(jù)先機(jī),阿鬼并不著急。竹林之中已經(jīng)吃過一次虧,這次更是提點精神,百倍小心,不讓方太舟有機(jī)可乘。
須臾清波渙散,小舟解構(gòu),方太舟面色蒼白,幾無血色,青鋒出手緩慢,毫無章法。
四道尸傀黑影撲去,方太舟被數(shù)套組合拳轟擊飛起,身如敗絮,吐血如泉,眼見受到重創(chuàng)。
阿鬼大喜,跨步向前,距離方太舟一個上一個下,鬼眼向上盯著方太舟,手指連連彈動,黑線去勢如雨,要將飛起的方太舟縛住。
就在這時,一道青芒自上而下射向阿鬼。方太舟打出了最后一顆蓮花子。
嘭~
距離太近,阿鬼又以為穩(wěn)操勝券,才有絲毫的掉以輕心,等看到青芒,想起本應(yīng)時刻提防的蓮花子,早已來不及。還沒來得及后悔,阿鬼的眼瞳就被青芒覆蓋。
剩下的半邊腦袋又炸沒啦。
阿鬼凄聲慘叫,響動山江郡西城夜空。有那夜里吵鬧的孩童,聞聽此聲,立刻噤若寒蟬。
方太舟強(qiáng)振精神,劍尖點處,不偏不倚,穿碎近身尸傀額頭符文,刺滅藍(lán)火。那尸傀猛地?fù)涞梗词w迅速腐爛,發(fā)出刺鼻的惡臭。
足尖一點,方太舟飛出了廳堂。
無頭阿鬼在原地打轉(zhuǎn),陣法氣息混亂,黑線糾纏混雜,尸傀互撞斗毆,這道陣法就此破了。
有冬蟲破土響聲,不好聽,很難聽,夾雜著陣痛的呻吟和低吼,然后阿鬼的脖子上重新長出一個頭來。
匡少旅的尸身,西門的頭。阿鬼再次進(jìn)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