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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棠公主

小棠公主

作家cjLw1R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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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08-07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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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棠公主 作家cjLw1R 12693 2021-08-07 19:25:25

  小棠公主,字檀君,生于越云朝平端歷三十八年,卒于蒼流朝盛元歷元年,享年二十八歲。

  平端帝第八個女兒,越云朝最后一位公主,出生那日便有祥瑞之兆。首先,三年大旱的帝都云城落了場大雨;接著,三年不歸巢的吉鳥烏鶇盤旋在城頭并發(fā)出了第一聲鳴叫;最后,接生的宮女在剛出生的小公主嘴里發(fā)現(xiàn)了一顆檀木珠,取出來就是滿室異香。

  這顆與她一同降生于世的檀木珠,被妥帖地收在貼身的香袋里,陪伴她直到二十歲,才于戰(zhàn)火中遺失,后四年,于蒼流朝盛元歷元年意外尋回。她于二十八歲那年因病辭世,含著那顆檀木珠下葬時,停放了近半月的尸首鮮活如生,明**人,并有異香縈繞,久久不散。

  她為越云朝帶來了祥兆,自她出生那日起,到越云朝覆滅,災禍或饑荒從不曾降臨于越云的國土——而她也是直接導致越云覆滅的罪魁禍首,一個亡國的罪人。

  小棠公主的母親洛妃的容貌已是越云之最,而公主年幼時即有出塵之姿,長成少女之后則有冠絕天下的美貌。自出生那日起,她便是平端帝的掌上明珠,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人道紅顏多禍水,在越云風調(diào)雨順的年代,小棠公主已經(jīng)是最令平端帝頭疼的禍水。一個被含在口中,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小女孩兒,不念諸子百家,不識皇家教養(yǎng),整日在后花園爬樹,養(yǎng)猴,放風箏,追小馬駒玩兒。

  她早早就學會了騎馬,別的女孩兒連小辮兒還不會梳時,她已經(jīng)能騎著自己的小馬駒,用一柄馬鞭把當時已經(jīng)是個少年的越云儲君,她的大哥昭明太子揍得哭泣求饒。

  越云崇武,平端帝干脆就直接命人教小棠公主兵法與武藝,十二歲那年,她學會了打獵,以一柄長弓一袋箭,一把彎刀一匹馬,獨自獵殺了一頭白熊。到十六歲時,她已經(jīng)能率領越云獨步天下的輕騎,上陣殺敵。

  她胡天胡地地長大,野得好像隨風四處滾的蒼耳子。沒有夫子敢教訓小棠公主,連身為一國之君的平端帝都不敢。她那樣聰慧狡黠,哪怕是喊她的名字時,聲音稍稍提高一點,她都能嗅出不尋常來。

  她有自己的制勝之法,一個比四月的風薔薇更明麗秀美的女孩,垂著小腦袋站在人面前,把爬樹或挖蟲時弄臟的小手藏在背后,抽抽噎噎的樣子已經(jīng)無處不可憐——若在此時讓她抬起自己的小腦袋,就能看到她蘊著淚水的濕紅眼眸,好似薔薇上第一滴被陽光照亮的露水。

  即使有一副鑄鐵打造的心腸,面對著這樣一個女孩,也該化作能繞指的蜜糖。連一國之君都被她的甜美與慧黠打敗,任何一個滿懷心機的妃子,都不及她,掉一兩滴淚的辰光,就能使帝王動了心懷。

  2

  小棠公主是在十四歲誕辰那天,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第一個劫數(shù)。

  那是云城的盛夏季節(jié),小棠公主的壽辰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之一。各國使節(jié)都為平端帝最寵愛的女兒獻上了祝詞與禮物,而公主本人,則伙同幾個年紀小,愛玩鬧的皇子,以及四五小太監(jiān)小宮女,偷偷在御花園放煙花玩。

  毛手毛腳的小棠公主在那天闖了個大禍。她點燃的煙花沒有順利升空,卻飛上墻頭,炸傷了墻外的人。

  她還不知道自己傷了人,跟幾個皇子沒心沒肺地繼續(xù)放煙花玩,等一個穿紫衣的貴族少年,懷里抱著一個滿臉是血的女孩子,一邊跑進御花園,一邊呼喊來人時,她還在為一個順利升空的煙花興奮地尖叫起來。

  這本是她的無心之失,根本沒覺得自己應該道歉??僧斈墙笄叭狙淖弦律倌曜呓皝?,她卻怕了。沒有人敢這樣看她,飽含憤怒與憎惡,仿佛她是噬人的惡獸。

  他在瞪她,用像要殺人的目光,而她卻被迷了雙眼,失了心竅,只覺得他比盛開的煙火更絢爛些。

  他說:“即使你是小棠公主,也該向碧如道歉?!?p>  這就是沈明杼,北方澤國國君的大公子,沈家的長孫。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讓她道歉。他抓住她的手腕,那樣用力,像要把它捏斷。

  他口中的碧如,正是他的表妹。那一年,他還不是澤國的國君,只是一個一心帶著表妹來見識這個中州最繁盛的帝都的十七歲少年。

  她被他嚇壞了,當場大哭起來。

  但她是小棠公主,她不需要為天下任何一個人道歉——即使她請求她的父皇,給那女孩用最好的生肌藥,請最好的太醫(yī)為她治療,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恢復她的容貌。即使她每天都因沈明杼看她的目光而畏懼顫抖;即使她每天都在悔恨與內(nèi)疚,但她從來沒有開口道過歉。

  每一天,她都偷偷溜去澤國使節(jié)下榻的驛館,只為了看那個膽敢頂撞她的少年一面,更因為那個被她無心傷害到的女孩。

  她不懂得低頭,用錯了方法,而沈明杼也是個木腦殼,軟硬不吃,一見到她,就用看蒼蠅的眼神看她。他拒絕平端帝為他闖禍的女兒提供的一切補償,一意孤行要帶著表妹碧如返回澤國。

  她要留下沈明杼,她不能讓他帶著對她的恨回去。她是小棠公主,只懂得一種留人的方法——在他啟程前一天晚上,她溜去驛館,把人敲昏并綁到了自己的寢宮,用馬鞭指著他的臉,要求他原諒她。

  澤國的儲君被這個嬌蠻任性的公主氣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她的心上依然有那晚的煙花在次遞開放。她滿心歡喜,以為他終于要原諒她,正要替他松開捆綁的繩套,冷不防,被她高傲的囚犯啐了一口,正啐在她比四月的風薔薇更嬌嫩的臉頰上。

  他冷笑道:“別以為你是小棠公主,所有人就該聽你的話?!?p>  她捂著臉,連連退后幾步,卻再也不敢看他充滿嘲諷的,因憤怒而明亮的雙眼。他的厭惡,好似在她心上密密麻麻地扎刀。她捧著自己鮮血淋漓的心臟,喊一個小太監(jiān)來為他松綁,然后倉皇地逃離了寢宮。

  她能獵殺一頭白熊,居然沒辦法讓這個男人向她低頭。這是她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失敗,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劫數(shù)。

  第二天,沈明杼帶著他的碧如表妹,離開了云城。她獨自一人騎馬在后面跟了十里路,終究還是放他走了。

  她原本以為,他這一走,這輩子都不會再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了。

  到了小棠公主十七歲那年,赴帝都云城提親的各國君王公侯,每一天都要擠破號稱金湯永固的城門——而她眼里卻只看到澤國的馬隊,與坐在馬車里的沈明杼。

  他是來向她提親的。一個豐神俊秀,長身玉立的青年,穿了最隆重的紫衣,卻好似被束縛住翅膀的華麗珍禽——他那年只有二十歲,已經(jīng)是澤國的國君。他帶來了足以震驚各國使節(jié)的珍貴禮物,但她能看出來,他眉頭緊鎖,并不開心。

  于是小棠公主就從屏風內(nèi)跳了出來,跳到站滿各國使節(jié)與文武百官的朝堂上,幾乎把平端帝嚇得從龍椅上溜下來。她還穿著騎馬時的騎裝,額角鼻尖都掛著汗珠,像顆洗過的水蜜桃,小馬駒一樣沖到沈明杼身邊,拽住他過于厚重的衣袖,向坐在龍椅上的平端帝歡歡喜喜地叫道:“父皇,女兒要嫁他!”

  他扭頭去看這個天下最大膽的少女,而她也在看他。她一雙眼睛似水晶珠,映出那日最明媚的陽光。他不自覺舒展開眉頭,笑了,眉梢眼角,依稀是當年在絢爛的煙火里,使她驚艷并悸動的少年模樣。

  她是平端帝最寵愛的女兒,越云的珍寶,她有選擇嫁給自己所愛之人的權力。這個被嬌寵大的小公主,太過年輕,太過任性,又那般離經(jīng)叛道,總以為天命不過是兒戲,她得天獨厚,占盡人世間繁華恩寵,沒經(jīng)歷過掙扎苦痛,想要什么,說一聲,就有人高捧過頭,雙手奉上。

  她腦子里或許連愛或不愛的概念都沒有,只驕傲地以為,天下間沒有她小棠公主得不到的東西。

  她就這么跟他走了,懵懵懂懂地想要抓住他,靠近他。澤國地處北方,是一個在貧弱與蠻族威脅下茍延殘喘的小國。既然平端帝最心愛的小棠公主要嫁過去,越云用了舉國的財力為她陪嫁,甚至連一支最精銳的輕騎兵,以及澤國要求的增援部隊,也跟著小棠公主本人,連同大宗陪嫁,都送到了她未來的夫君手上。

  從云城到澤國要走兩個月。小棠公主離開云城那天,正是越云的初秋時節(jié)。她穿著層層疊疊的嫁衣,頭上戴著沉重的鳳冠,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同樣是一只被束縛住翅膀的華麗珍禽,反而滿心歡喜,以為她想要的東西已經(jīng)被她抓到手中。

  公主出嫁那天,云城下了初秋第一場雨。平端帝與洛妃站在雨中,目送送親的馬車將越云最受寵的女兒送向遙遠又貧瘠的地方。

  小棠公主悄悄掀開帷簾,看了雨中的帝都,與遠方的父母最后一眼——于是他們與帝都留在她記憶里的模樣,就是帶著濕氣的,沉浸九月的陰霾里的,充滿悲傷的。

  她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九月的云城了。

  3

  小棠公主離開越云的帝都云城時,還是初秋。抵達澤國時,那年冬天第一場雪已經(jīng)落下。

  澤國的冬天,比溫暖濕潤的云城要寒冷許多。她從未經(jīng)歷過這般徹骨的寒冷,越云最寵愛的女兒,剛抵達北方的第一天,就被腳下深及膝蓋的大雪嚇到了。

  她身上穿著的那一套嫁衣,按照越云的制式,以九重紗裁剪而成,再用金線寶珠,于衣袖襟前繡上越云的吉鳥烏鶇。它輕薄,柔美,后擺拖曳在雪地上,似枝頭一朵徐徐盛開的花。

  嫁衣美則美矣,但那些輕紗羅稠,根本無法抵擋北方雪天的嚴寒。澤國為她準備了盛大的迎接儀式,她的膝蓋與雙手卻在大雪中被凍得顫抖。

  越云的四季柔和的風將她的肌膚養(yǎng)育了十七年,卻在抵達澤國的第一天,就被凍傷了——七天后,在她自己冷清的婚禮上,她雙手與小腿上的凍瘡依然未消去,即使用了最好的羊脂膏,這些丑陋的瘡疤依然伴隨她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她的婚禮,不能說不盛大。澤國慶祝盛典的方式是飲酒,在她的婚禮上,幾乎有一半的人都喝醉了。她受不了大殿里沖天的酒味,提前返回了寢宮,然而她甚至找不到一個人為自己生火。

  她的夫君為她新造了一座寢宮,建筑與內(nèi)飾,一切都仿照越云的風格,他親手題字,給這座宮殿命名為檀宮。但它太大,太空曠了,越云的氣候溫和濕潤,建筑多以通風為要,而在寒冷的北地,這樣的宮殿簡直像一間四處透風的草屋,而她連生一把火來取暖都做不到。

  小棠公主和衣將自己裹進棉被里,心中默想著父皇與母后,就這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第二天清晨醒來,她頭痛如裹,喉嚨干澀,顯然是受了風寒。

  但她的夫君并不在身邊。

  顯然,他一整夜都不曾歸來。

  她想發(fā)脾氣,想要大鬧,就仿佛她還在越云做她的小棠公主一樣,但看到侍立在床邊的,澤國宮女那張冷漠且陌生的臉,她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

  她脫下了自己從越云帶來的嫁衣,換上澤國的衣飾,它們布料厚重,配色黯淡,當她看著鏡中的少女時,覺得自己幾乎蒼老了十歲。

  她安慰自己,至少澤國的衣裳,能抵抗?jié)蓢娘L雪,除了盡快適應這里,她沒有別的辦法。

  這是她作為澤國王妃的第一天,首先,她必須先找到她在新婚之夜徹夜未歸的夫君,澤國的王上。

  宮女告訴她,王上昨夜在碧落宮就寢。

  她忍不住問宮女,那座宮殿里面住著誰?

  “是如妃?!睂m女畢恭畢敬地回答道,連多一句的話都沒有。

  是了,在嫁來澤國之前,她就知道他已經(jīng)有一個側妃,就是那個叫碧如的女孩,他的表妹——她當然記得碧如,那個因為她十四歲時的一場無心之失,被毀了臉的女孩。

  她對那個女孩永遠心懷愧疚,甚至于在得知他娶了碧如后,反而感到了寬慰。她無意與這個女孩爭奪沈明杼的寵愛,這大概就是小棠公主長大成人的時刻,為了沈明杼,她要學會忍耐,學會適應。

  她受了風寒,頭腦都燒得暈暈沉沉,卻也不喊人領路,一個人去找在她的新婚之夜,卻睡在別的女人身邊的夫君。

  越云的小棠公主,澤國的王妃,后宮之主,在碧落宮門口被侍衛(wèi)攔下了。他們告訴她,如妃生了澤國當?shù)氐闹夭?,怕傳染給越云來的王妃。

  他們還讓她回寢宮休息,并告訴她,這是她夫君的意思。

  她應該憤怒地咆哮,她應該跳起來,用馬鞭抽這些不識好歹的侍衛(wèi)的腦袋,這才是小棠公主,越云的女兒。但她身上穿著澤國的宮裝,它們那般厚重,她像只折翅的鳥兒,早已失去炫耀自己華麗鳥羽的資本。

  于是她回到寢宮,安靜地等待著,期間陸續(xù)有澤國的王公貴族來向她問候請安,奉上貴重的禮物,而她始終等不來自己的夫君。曾經(jīng)在御花園跟猴子比賽爬樹的小棠公主,現(xiàn)在卻宛如一樽土石木雕,她聽不懂澤國的方言,偌大的后宮,竟沒有一個可以知心的人。

  她的風寒一直不見好轉,手上的凍瘡也是。到第六天,她終于忍不住,偷偷溜了出去。她憑著直覺找到了圈養(yǎng)御馬的馬廄,同一匹脾氣暴烈的高頭黑馬看對了眼。連鞍鞁都沒有,她翻身騎上那匹烈馬,攥緊韁繩,一陣馬鞭催促著這匹畜牲往宮墻外奔馳而去。

  她一路都在歡呼雀躍。馬鬃毛拂過她的臉,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夾著雪片的風割得生疼,她的心臟跳得像要從她口中吐出來,而她卻感覺無上的暢快與痛快,來澤國后積郁的失望與憤懣,都化作了馬背上的大笑與尖叫。她還是那個能騎馬射殺白熊的小棠公主,身上流著越云最驕傲的血液。

  然而,不等她躍出宮墻,一支暗箭便自后方破空而來。她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往一側避開,那支箭射穿了馬頭,而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她整個人摔進了雪地里,幾乎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摔散。那匹剛剛成為她朋友的黑馬當場斃命,馬血滲進雪地里,而她就躺在那片血上面。

  有那么一刻,她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伤牭接腥嗽诤魡舅拿郑兴男∶?,檀君。

  那聲音如此急切,仿佛年少時,她在絢爛的煙火里,迎來了一個憤怒的,但比所有煙火都美麗的少年。他沖她怒吼,比她遇到的任何人都急切,但那急切不是為她,是為了他懷中受傷的少女。

  不,是他在呼喚她的名字,一模一樣的急切與心疼。

  但是她的意識漸漸陷入黑暗,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4

  那支箭并沒有瞄準無辜的烈馬,瞄準的是馬背上的小棠公主。

  在這澤國的皇宮中,有人想要她死。

  她不可避免地病倒了,先是受了風寒,而后又在雪地里摔斷了手,昏昏沉沉發(fā)了小半個月的熱,沒日沒夜地聽到有人在她耳邊,呼喚她的名字,檀君,檀君。那聲音像一根絲線,牽扯著她的意識,使她不至于墮入更深的黑暗。

  她被那人從昏迷中喚醒,睜開眼,就看到了她的夫君沈明杼,而他也正看著她。他握住她的手,將柔軟的唇貼在她手背的凍瘡上。他有一雙太過好看的眼睛,沖她微笑起來時,有細碎的亮光在其中閃爍。

  他笑著對她說:“你醒了,檀君。”

  就這么一瞬間,她計劃要搶一匹馬,直接逃回越云的想法便灰飛煙滅了。

  她甚至都不想問他,為什么娶了她,卻把她晾在一邊,在新婚之夜待在別的女人身邊。如果換作還在越云時,她一定要大鬧一場,說不定連澤國的皇宮都一把火燒了。

  她或許膽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卻只怕沈明杼一個人,也只有沈明杼,能讓她甘愿折斷自己的翅膀,也要留在他身邊。

  自那之后,沈明杼每天都來探望她,陪她說會兒話。她的宮殿里終于升起了暖爐,有了人氣?;蛟S是國君對她這個王妃的態(tài)度有所改善,連帶著那些宮女都親切起來。她終于找回了一點被人寵愛的感覺,在這冰天雪地的澤國,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足夠溫暖了。

  通常在一天之內(nèi),沈明杼只在早朝之后,步行到她的寢宮。他會給她帶來燒好的手爐,或是從宮女手里接過湯藥,一勺勺喂給她喝。她嫌苦,鬧脾氣,就是不肯喝,沈明杼便嘲笑她,原來越云的小棠公主,竟也會怕苦。

  她怕苦,也許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怕,但為了他,她可以笑著吃下所有的苦,只因這苦,是他親手給的。

  可每當她皺著臉喝完他喂的湯藥,他總會變戲法般,從君王寬大的朝服袖子里,掏出一兩塊點心,遞到她面前——呵,他連朝服也來不及換,就跑來看他,還在袖子里藏了點心。

  他就揣著點心上早朝嗎?他會不會趁階下的臣子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吃掉一塊袖子里的點心?

  一個已經(jīng)做了國君的人,怎會幼稚至此?

  她傻傻地想著,竟把自己想得傻笑起來。

  沈明杼擰著眉,看著這個忽然傻笑起來的女孩。她的吐息里有甜蜜的香氣,而唇角沾著點心屑。她的唇上有了血色,似枝頭剛剛成熟的櫻桃,咬上去,大概也會咬出一口甜蜜的汁水來。

  想到這里,他神色一凜,從她柔軟的手心里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頭也不回地甩袖離去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帷幕之外,沒有呼喊他的名字,只默默握緊了自己的手心——那上面有他殘余的體溫。

  當天傍晚,沈明杼再一次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這是頭一回,他一天之內(nèi)在她的寢宮露兩次面。

  這一次,他沒有帶來她喜歡的小點心。他用帶點粗暴的動作,將大病初愈的她壓在床榻上。他終于品嘗到了她的唇,那比他想象中更甜蜜一些。

  他一邊吻她,一邊笑著問:“現(xiàn)在你還想把我捆起來,用馬鞭抽我的腦袋嗎?”

  她被他逗得臉通紅,用力拽住他的衣領,以一個吻封住了他亂說話的嘴。

  5

  自那一夜后,她成了沈明杼真正的妻子。

  她沒有睡意,睜眼到天明,在昏暗的光線中,一遍又一遍描摹沈明杼的頸后及脊背,直到他醒來,她才閉上眼睛假寐。

  她終于有機會,在他身邊醒來,聽到他清一清嗓子,低聲吩咐床帳外的宮娥準備與他更衣;聽到他打了一個又一個呵欠,顯然是昨夜沒有睡好;聽到他伏在她耳畔,輕輕地,一聲又一聲地喚她的小名,檀君。

  “檀君,你身上怎么會這樣香?”他用手指挑起她鬢角的發(fā),湊過去細細嗅,“難道真同傳說中一樣,你是含著檀珠出生的?”

  她閉緊了雙眼,卻藏不住唇角的笑。他知道她已經(jīng)醒了,就變本加厲去逗她,把手伸進她貼身的褻衣里,去搔她的癢。她咯咯笑著,根本無力阻止他,任他把手指伸進她協(xié)下,輕而易舉找到了那只存放她的檀珠的香袋。

  他把那枚她出生時帶來的寶貝輕輕從香袋里抖出來,小小一粒珠子,落在他手心里,異香便如潮水般潑開,霎時充滿了整座寢殿。

  “原來傳說是真的?!?p>  他像孩子一般笑起來,伸出手臂,將她圈進懷里,埋首在她頸間,輕吻她的絲發(fā),喃喃道:“檀君,你是上天賜給我的寶物?!?p>  千不該萬不該,她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開口問道:“碧如姊姊呢?自我來澤國,還未曾見過她的面?!?p>  他的吻,他的聲音,他的觸碰,都因為她提到了碧如的名字,而迅速冰冷下來。她明明還在他的懷抱里,她卻感覺,他已在千里之外。

  “她患了重病……不便見人?!?p>  沈明杼垂下眼簾,不看她的眼,撂下這么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便將她推出了自己的懷抱,轉過身背對她。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發(fā)出沉重的嘆息,然后看到他回轉過身,重新將她抱進懷里。

  “對不起,我只想讓她安安寧寧度過最后的時光。從今以后,檀君就是我沈明杼唯一的妻子?!?p>  說完,他輕輕吻上她的眉心——可有那么一刻,她有種錯覺,仿佛看到他眼底的寒冰,比越云帝都九月的煙靄還要深沉。

  她知道,他的碧如表妹,是她此生都不能碰的禁地。但她是小棠公主,如果因為畏懼而退縮,那還叫什么小棠公主?

  她那樣天真,天真地以為,只要她肯努力,早晚有一天,她能攻克入沈明杼的心房,在那里占有一塊屬于自己的領地。她天真地相信,世上沒有她小棠公主不能做到的事。

  她決心做一個貼心的妻子,稱職的王妃,于是,當發(fā)現(xiàn)她的夫君在為北方蠻族與澤國在邊境的戰(zhàn)事憂心時,她自告奮勇,愿意替沈明杼排憂解難。

  平端帝把一支越云的輕騎兵送給澤國,并非無道理可言。這支輕騎兵是小棠公主的心腹,讓她無論身處何種艱險中,都有來自越云的依靠。另外,越云為助澤國抵御北方蠻族而派遣的援軍也陸續(xù)就位。這是越云的軍隊,非小棠公主本人不能駕馭。

  她將親自率軍出征,去更遙遠的北方對抗兇悍的蠻族。她自小學武,雖然皇室禮儀欠奉,卻精通兵法,并且在十六歲那年,就有上陣殺敵的經(jīng)驗。她并不畏懼蠻族,只怕她所愛之人憂心。

  沈明杼幾乎立即就準許她帶兵出征。沒有想象中的擔憂與挽留,她隱隱覺得失望,可在出發(fā)前那一晚,他在床榻間執(zhí)起她的手,貼在唇邊把十指一一吻遍。他看她的目光里,有令人顫栗的深情,他對她說:“我等你回來?!?p>  就這么五個字,便使她輕易淪陷。她咬咬牙,向他承諾道:“我一定會回來?!?p>  她去了三個月,在極寒的北地,同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在馬背上鏖戰(zhàn)。有無數(shù)次,她同死亡擦肩而過,從馬背上摔下來,被敵人的弩箭射中,或是差點被暴風雪掩埋。她身上添了無數(shù)傷口,成片的凍瘡,刀槍,箭傷,燒傷,甚至再一次摔斷了自己的手臂。

  蠻族驍勇善戰(zhàn),她的軍隊死傷慘重,每一次出兵都不知道是否會被全部殲滅。但這一切都沒關系,因為她終于趕走在邊境作亂的蠻族,凱旋歸來,活著回到了她愛的人身邊。

  她的國君親自出城門來迎接她。他伸出手臂,緊緊將她擁入懷里,哽咽著,一遍遍地對她說:“檀君,你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p>  澤國崇文,沈明杼自小不諳武藝兵法,二十來歲的人,仍固執(zhí)倔強高傲,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他或許是一個治理國家的好國君,卻并不是一個能守護國家的人。他是需要她的——被他擁抱時,她忍不住想,如果可以,就讓她來守護他和她的國家。

  每次上戰(zhàn)場之前,他給的柔情都令她更堅定了這個決心。她是越云的公主,但現(xiàn)在她是澤國的王妃,她的肩甲上袖有澤國的徽印,手中揚起的是澤國的旗幟。她把自己全身心都奉獻給他,在上戰(zhàn)場之前,都會在心底默念沈明杼的名字。

  蠻族的馬匹強壯敏捷,蠻族的男人天生就是騎射的好手,他們擅長游擊戰(zhàn),像蝗災一般綿延不絕,趕走了這一撥,下一撥馬上出現(xiàn)。駐守邊境的部隊不堪其擾,只能一次又一次退回到國境以內(nèi),把大片本屬于澤國的領土,拱手讓給蠻族。

  只有當小棠公主,率領越云獨步天下的輕騎出征時,才能守住澤國的邊境線。她的名字如天邊昂昂升起的金星那般閃耀,不僅震懾了蠻族,連那些對澤國的疆土虎視眈眈的大國,都不得不對她忌憚三分。

  她的驍勇,敏捷,足智多謀,讓每一個同她對陣的將領都感到膽寒。兵者詭道也,她有女子特有的狡猾,又具備男人的魄力與鐵腕,將心術與兵法運用到極致,在戰(zhàn)場上幾乎所向披靡。曾有一次戰(zhàn)役,她差一點就俘虜了蠻族的首領納蘭圖——她手里百步穿楊的弓箭,射穿了納蘭圖的肩膀,將他從馬背上射了下來。

  在此之前,還從未有過任何人,能在戰(zhàn)場上使納蘭圖本人落馬。

  在那之后,納蘭圖昭告天下,能將小棠公主活著綁到他面前的人,將得到蠻族一半的領土與牛羊馬匹。

  但她不是戰(zhàn)場上的女殺神,也不是蠻族人眼中的洪水猛獸,她只不過是沈明杼的妻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所愛的人。她把越云對她的寵愛,都返還到一個人身上。為了愛他,她可以不畏艱險,不顧性命,雖千萬人而往矣。她不會愛人,而一但愛上,她的愛就猶如煙花綻放,極致燦爛,哪怕只能存活一瞬間。

  她為沈明杼所做的事,直到死前那一刻,都不曾后悔。

  6

  她二十歲那年生日,是在戰(zhàn)場上度過的。

  那一年,在后世的史書中,被稱為天翻地覆的一年,越云最后一位皇帝戰(zhàn)死沙場,越云內(nèi)部長達六年的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中州最強盛的國家,就是從這一年開始走向覆滅。

  而這場動亂的主角之一小棠公主,卻在二十歲生日這天,在極北之地的軍帳中,因為她的夫君忽然出現(xiàn)在面前,而喜極哭泣。

  澤國的國君御駕親征,身邊卻只帶了一個黑衣蒙面的隨從,本人也從頭到腳,以黑色斗篷包得嚴實,以至于他忽然出現(xiàn)在她的帥帳中時,她第一反應是抽出鞘里的刀,向他劈去。

  她的刀被他蒙面的侍衛(wèi)架住了,再遲一刻,她就要變成一個弒君的臣子,殺夫的毒婦了。

  沈明杼苦笑著除下面罩,露出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道:“檀君啊檀君,你的性子還是這樣烈?!?p>  于是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的女戰(zhàn)神,就像小女孩一樣跳起來,把自己投入她夫君的懷中。她還來不及除下身上堅硬的甲胄,甚至來不及擦去臉頰上的血跡,就這么抱著他,在他懷里哭出來。

  “你怎么會來?”她邊哭邊問,淚水淌過臉頰時就沾了血,變成了粉色的液體。

  “我來,幫你慶祝二十歲生日啊?!?p>  沈明杼從懷里掏出一方干凈的手帕,將她的臉上的淚水與血跡擦干。仔細一看,她臉頰上原來有一道淺淺的傷口,正往外滲著新鮮的血液。

  他心疼得皺起了眉,嗔怪她:“怎么如此不小心,弄傷了自己?”

  她濕紅著眼睛,沖他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她不敢告訴他,她身上已經(jīng)有不計其數(shù)的傷口,前兩天還被敵軍射傷了腿,傷口嚴重感染,幾乎令她死在戰(zhàn)場上。但她不喊疼,他就不知道,她寧愿自己疼,也不愿他難過傷心。

  幸好,過了一會兒,他便忘了她的傷口,小孩子一樣牽著她的手,說:“檀君檀君,你快來,看我為你準備了什么?”

  他把她牽出了軍帳外,指著遠處漆黑的夜空,說:“你快看!”

  他手指的那片夜空,忽然綻開一朵碩大的煙花,那般綺麗奪目,映亮了整片夜空。

  她癡癡盯著那朵稍縱即逝的煙花,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今昔又是何時,恍惚間,有一個紫衣的少年向她走來,他在沖她笑,牽起她的手,對她說:“檀君你跟我走,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p>  煙花還在次第盛放,可已經(jīng)不是她想要的那一朵了。

  她身后的男人,將她輕輕擁抱,用同樣的少年音在她耳邊輕輕說:“檀君,我欠你一場煙花,現(xiàn)在還清了。”

  但她知道,他已經(jīng)不是她想要得到的那個人。

  他擁住她甲胄里單薄的雙肩,比起懷抱,這更像一個禁錮。

  他在她耳邊輕輕地,繼續(xù)說著,像情人的低語。

  “你知道嗎?檀君,你的父皇,剛剛歿了。對不起,是我殺了他。你看見那煙花了嗎?那就是蠻族人給我的訊號,那說明,他們已經(jīng)割下了你父皇的頭顱?!?p>  她聽見自己的牙齒在發(fā)顫,把聲音都敲得細碎。

  “你……你在說什么?!”

  他笑起來,“很簡單,我只要修書一封去越云,告訴他,你被蠻族的首領俘虜了,他一定會大怒,御駕親征前來救你。那么你說,如果恰好有蠻族的軍隊,埋伏越云行軍的路上,殺死一個愚蠢的皇帝,是不是也沒有那么難?當然,如果沒有澤國的襄助,蠻族也不可能恰好得知越云的行軍路線?!?p>  她已經(jīng)說不出任何話,只能從喉嚨中發(fā)出咯咯的聲響,因為他的夫君,將擁抱她的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諷刺的是,遠處的煙火還在繼續(xù)盛放。

  他俯首,輕輕吻一吻她的鬢角,有多少回耳鬢廝磨,他都這么吻過她。

  “檀君啊檀君,你一定想問,怎么澤國會同蠻族聯(lián)手?那是因為你啊,如果你沒有這么厲害,厲害到讓蠻族首領愿意用一半的領土與馬匹牛羊來得到你,我又怎么有機會同蠻族聯(lián)手?

  “檀君,是我對不起你,但我等了這么多年,終于能夠奪回越云,終于不用再對你,對你的父親俯首稱臣。我并不想你原諒我,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p>  她因驚恐,絕望與憤怒而瞪大了眼睛,看到那個黑衣蒙面的侍衛(wèi),從黑暗里走到她面前,一邊走一邊除下自己的面罩,露出粗獷的虬髯來。那正是是蠻族首領納蘭圖,她在戰(zhàn)場上見過他一面,絕不會認錯。

  “檀君,對不起,你得跟他走了?!?p>  他最后一次輕輕親吻她的額角。

  她試圖睜大眼睛,看清遠處夜空中盛開的煙花,可它們還是一個個凋謝并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暗。

  他的聲音還在她耳邊,叫她檀君,卻不是為了把她從黑暗里救出來。

  他親手將她推進了黑暗。

  7

  即使她是小棠公主,也始終看不清沈明杼的雙眼。

  如果她不是小棠公主,是不是早該察覺,同她肌膚相親的男人,并不愛她,甚至處心積慮,想要置她于死地,殺死她的親人,再奪取她的國家。

  如果她早料到這一步,會不會在十三歲生日那一天,就對他道歉?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原諒過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她。

  不,她看到了,只是選擇逃避,選擇視而不見。她把天命當兒戲,以為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到頭來,還是被天命戲耍了。

  她被天命推著,來到了北方的澤國,后來又流落到更遙遠的北方,終究是離她的故鄉(xiāng)愈來愈遠,而她到底有多自大,被什么蒙蔽了雙眼,竟以為這一切都是出自她自己的選擇。

  北方的氣候并不適合她,被納蘭圖帶回草原后,她身體變得很差——也許是因為她弄丟了那顆命根子一樣的檀木珠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她弄丟了沈明杼的緣故。

  真可笑,似乎除了沈明杼以外,全天下人都喜歡她,連這個被她從馬上射下來的蠻族首領都不例外。

  但她卻為了沈明杼一個人,把天下都背棄了。

  她在蠻族的帳篷里頻頻嘔血,納蘭圖把部落最好的巫醫(yī)抓到她面前,指著她說:“如果不把她治好,每過一天,我就砍掉你們一個人的腦袋?!?p>  但是她自己知道,這是長年累積的慢性毒藥,毒素已經(jīng)慎入她的骨髓,就是大羅金仙也救她不回。

  對了,她怎么會那樣天真地相信,他一個國君,竟會為了她,天天在袖子里藏點心?

  她只是選擇性地閉上了雙眼,咽下他給的一切,甜蜜或是毒藥。

  納蘭圖,蠻族的首領,一個滿臉虬髯,擁有駑馬般壯碩的身軀,野獸般的意志,能馴服最烈的馬,能單手拉滿一張鐵弓的漢子,居然在知道她將不久于人世后,在她的床榻前,握著她的手大哭起來。

  她伸手輕輕撫摩他腦后野人一般的毛發(fā)。她的眼睛很亮,里面燃燒著空洞的火焰。

  “我會嫁給你,我會活下去?!?p>  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但你必須答應我,帶我回越云。”

  8

  小棠公主十七歲那年離開越云,二十四歲那年,才終于返回了故土。

  但那已經(jīng)不是她的越云。

  沈明杼用計殺死平端帝,借蠻族的糧草與兵馬,聯(lián)合一些對越云的統(tǒng)治不滿的,頗有勢力的附屬國,從北方開始進攻越云,一路向南推進。而越云群龍無首,失去主心,又爆發(fā)奪權內(nèi)戰(zhàn),在內(nèi)憂外患的夾擊之下,越云終于走向了覆滅的結局。

  小棠公主改嫁于納蘭圖。她讓蠻族的鐵蹄踏遍了中州,將侵占并瓜分越云的諸多勢力一一掃除,振壓內(nèi)亂,肅清山河,終于重新掌控了這一塊中州最大的疆土。

  二十四歲那年,她率軍攻打澤國。澤國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不到一個月時間,便讓她長驅(qū)直入,直搗澤國的皇城。

  終于,她在皇城的廢墟上,再一次看到了那個人。

  他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碧落宮里,只有他一個人,連同一把染血的佩劍。

  澤國國君沈明杼,在蠻族進隊攻占了皇城之前,就已經(jīng)半瘋。他用自己的佩劍,斬殺了所有逃跑的宮女太監(jiān),最后回到了碧落宮,等候小棠公主的到來。

  她來了,摘下佩劍,一個人走進去,站在他面前。她驚異于這座宮殿的荒涼與空蕩,這是她一生都未能踏入的禁地,也是他為心愛的碧如表妹建造的宮殿,卻看起來像一座鬧鬼的舊屋。

  沈明杼用那雙失神的眼睛盯著她看,半晌,才擠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你終于來了,檀君?!?p>  他扭頭向四周看了看,笑說:“你在找誰?碧如嗎?你來晚了,她已經(jīng)死了?!?p>  她靜靜地看著他發(fā)瘋,無悲無喜。

  他先是大笑,然后把自己的臉埋進染血的手掌里,大哭起來。

  “我沒跟你說過嗎?碧如才是我真正的妻子,我唯一的愛人。

  “你晚了十年……十年前,她剛從越云回來,就自殺了,在我面前!檀君……檀君啊檀君,你知道她說什么?她說她的臉毀了,她怕我討厭她,她不能嫁給我了。

  “你呢?你是小棠公主,有沒有試過被人背棄,被人憎惡的滋味?沒有!所有人都喜歡你!所有人!是你毀了碧如!是你害死碧如!是你的父親,和該死的越云害死碧如!你們所有人,都該為碧如陪葬!我也要讓你們所有人,嘗嘗被毀滅的滋味!”

  她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他染血的額角,對他說:“對不起,我對不起碧如,也對不起你。”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用那雙通紅的,惡魔一樣的眼神瞪著她。

  “你怎么可以?!你這個惡魔!你怎么可以在毀了碧如后,還妄想我能原諒你?!我娶你是為了借助越云的力量對抗蠻族!我疼你是為了要毀了你!我讓人用暗箭傷你,給你下毒,都是為了要殺了你!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檀君!你怎么可以愛我?!你怎么可以讓我也愛你?!”

  他松開她的手,抓起地上被鮮血浸透的寶劍,往后退一步,將劍架在脖子上,然后大笑起來。

  “你說多好笑,檀君,可我偏偏就愛上了你?!?p>  說完,他將劍刃滑進脆弱的脖頸里,輕輕扭頭,展露給她一個近似于安寧的微笑,眉梢眼角,依稀是當年在絢爛的煙火里,使她驚艷并悸動的少年模樣。

  然后,鮮血從他脖子里噴濺出來,都潑在他那襲早已被血浸透的紫衣上。最后,他轟然倒地,死在了她面前。

  她站在原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他的血漸漸漫過了她的足尖,但她還想再等一會兒,看他會不會忽然睜開眼睛,沖她喊:“即使你是小棠公主,也該道歉!”

  她在他手心里,找到了那顆她從娘胎里帶來的檀木珠,連同一個香袋,里面裝了一縷發(fā)絲,用紅繩細細拴著。她終于明白,他為什么會在她睡覺時,偷偷剪走了她鬢角一縷絲發(fā)。

  原來他早已為自己準備好了陪葬。

  他用對她的愛為自己陪葬。

  她收起了檀木珠,走出宮殿外。她的副將走上前來請示,該如何處置澤國的皇城。

  “一把火燒了吧。”

  她下了命令。

  9

  小棠公主辭世的那年,檀都下了場大雪。

  納蘭圖有雄韜武略,是足以收復天下之人。越云在經(jīng)歷一場漫長的浩劫后,終于改朝換代。蒼流朝盛元歷元年,盛元帝定都云城,并將帝都改名為檀都。

  那一年,小棠公主終于在一個把她看得比天下還重的男人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

  她的身子早就已經(jīng)壞了,是靠著巫醫(yī)與強硬的意志,才勉強撐了八年。她沒機會再多看一眼納蘭圖為她建造的檀都了,那年冬天,她終于過完了自己短暫但波瀾壯闊的一生。

  她走得很安靜,抱著一襲暖裘,窩在納蘭圖溫暖壯實的懷抱里,聽這個在馬背上打下江山的漢子,絮絮叨叨說些瑣事,無非是明兒調(diào)皮不肯聽夫子的話,或是又砸壞了什么貴重瓷器。

  在這世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與納蘭圖唯一的兒子。

  她抓著他結實的手臂,低垂著眼簾,輕輕道:“照顧好明兒。”

  納蘭圖哽咽了一聲,眼角已經(jīng)濕潤。

  忽然,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指著窗外,目光如燭火般剔亮起來,小女孩一般歡快地喊道:“你看!什么人在外面放煙花?”

  納蘭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卻只看到漫天飛舞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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