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喬坐在自己房里的書桌前,桌上攤開的是銀鋪的賬本,她手邊的是一塊精美的綢布,攤打開著,里面有幾件精巧時興的小首飾。一枚有棱有角的胸針正被緊緊握在玉喬掌中,她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窗外的花園一角。老爺和林老爺已經(jīng)一起出資派人前往云南尋找長明的下落,沒有人愿意猜想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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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早,我把孩子交給卿姐,就預備去銀鋪了。這一天該給工人們發(fā)工錢的。臨走時,老爺已經(jīng)起床,囑咐我早點回來,陪二太太說個話也是好的,這兩天是該派去云南的人會來報信的時候了,連芷菁、芷英都趕回來,一家人等候著如同最終審判般的消息。
希望一切只是虛驚一場!
途徑玉繡樓的時候,正逢大少爺從他的書房里出來透口氣的樣子?!叭镌纾∵@么早就去銀鋪?吃過早點了?”
我淺笑著搖搖頭,“沒胃口,不吃了。”
“是啊,最近大家都茶飯不思的。三娘要注意身體啊。”
“大少爺忙了一宿?。俊蔽页蛞娝砗髸績?nèi)剛熄滅的油燈,還隱約閃著火星,“你也要當心身體?!?p> 他笑笑,我也牽牽嘴角:“我走了。”
在銀鋪的時候,我的心里就不安定,總像有一只小兔子,在心里上躥下跳的。要不是掌柜的提醒,連要給工人們發(fā)月錢的本子上,我都會記錯帳,于是我索性丟給了他,自己在屋里徘徊,卻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突然有個人撞進門來,上氣不接下氣,見我就喊:“太太,快,快回去看看,二少爺,就,就……”
我一把抓住阿辛的胳膊,問:“他怎么了?怎么了?”
“他,他……”她說不出口,我情急中推開她就奪門而出。
我不顧一切地往府里奔,遠遠地就瞧見孟園正門人頭濟濟,跑近些又看清有幾個漢子抬著什么物事嚷著“讓開,讓開”從東面直沖孟園。
我的心跳異常劇烈,那震動如轟雷一般擊打著我的每一寸皮囊,一種強烈的不安同時激蕩著我的心魂,小腿肚子漸漸似灌鉛般沉重:我既想再快一點,去弄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又害怕即刻到了跟前,會看到難以接受的現(xiàn)實!
近了,近了,那物事已停到了月華廳前,芷菁、芷英、絹鳳、若蘭還有一大群下人全都急迫地涌過去。
我正要邁開打顫的步子跨進門檻時,只聽得一聲凄厲得仿佛戲臺上演出時的嚎叫:“我的兒啊!”
二太太一把撲到那覆蓋白布的物事上,痛苦失聲,這也許是她這輩子演得最好的一場《哭靈》,因為那白布下躺著的是……
若蘭“撲通”就跪到了他身邊,雙手顫抖著慢慢揭去那白布。我的動作也在那一刻僵住了,周圍一切的嘈雜都在瞬間化為寂靜無聲,只剩下我急促的喘息。我也許想哭,但一滴眼淚也泛不上來,只有疑懼籠罩了全身。
趙媽指使門房把大門關上以阻擋外頭人的圍觀,于是有人便把我拉進門檻里,而這一步于我,立刻像踩進了棉花似的,腿一軟幾乎一個趔趄。
一只有力的手同時抓住我的胳膊,撐了我一把,我回頭一瞥,是大少爺。他不說話,用手勢示意緊跟著我亦已跑得氣息不勻、淚流滿面的阿辛扶我進側(cè)廳,我擺擺手,鼓起全身的勇氣朝那中心走去。
長明面色慘灰,僵直地挺在木板上,他的身材還是那么頎長勻稱,他的五官還是那么俊朗明晰,只是眼睛緊緊閉著,看不到最初的柔情,也看不到最后的絕情了!
我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用手捂住了口鼻──這真的是那個口口聲聲愛我如玉,又毅然決然棄我如泥的孟長明嗎?
是的,我恨他,我恨他那么絕情地拋棄了我,可是淚水突然就像決堤的洪流涌了出來──我依舊愛他,我承認,我依舊愛他,盡管這看起來有些羞辱,但我依舊愛他!
在他轉(zhuǎn)身投入另一個溫柔鄉(xiāng)的時候,我曾經(jīng)那么咬牙切齒地詛咒過他,然而這一刻當他橫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又對自己恨之入骨,我不是真的想他死,從來不是!
我就不該詛咒他,我怎么可以詛咒他?!否則他現(xiàn)在一定還活著,他愛誰都無所謂,我只要他還活著??!
洶涌的淚水沿著層巒的手指泄下來,我覺得全身像虛脫一般綿軟,然而總有一種力量支持著我似的,令我還能勉強站著。
老爺帶著胡總管幾個從內(nèi)院奔來,人們自覺地讓出了一條路。那只一直支撐著我的手暗暗拍拍我后迅速離開了。
老爺目光呆滯地望著地上的長明,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渾濁的老淚飽滿了整個眼眶,卻始終倔強地不肯流下。長明是他最寵信的兒子,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會有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一天的出現(xiàn)吧?!
長天從后面繞到父親身邊,以一種悲而不垮的姿態(tài)支持著老父。
“把長明抬進房吧?!彼斏鞯貙蠣斦f,老爺噙著滿眶的淚點點頭,忽然就用手掩住了面部,我知道他一定再也忍不住哭了。
長天指揮下人過去攙起二太太和若蘭,把長明抬進內(nèi)院,離開的時候又朝我這里望了一眼,我早已是淚眼朦朧,心智混沌,卻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看著我,令我越發(fā)無地自容;我抹掉一把淚水,覓向那視線出處──被人扶起的若蘭正死死地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