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孟園里多日無甚生氣,玉喬向老爺提議叫個戲班子進園唱唱夜戲。老爺起初有些猶豫,但聽玉喬說了千般好處,便同意讓全家一起看看戲、乘乘涼,活躍活躍氣氛。
是夜,戲班子在臨湖傍石的地方搭了臺子,主人家反正人不多,就聚在湖心亭里擺了桌椅納涼聽戲。老爺專門為孩子們點了一出《花果山》,其余人也各點了一出戲,玉喬點的是《柳毅傳書》。
若蘭是被絹鳳和周媽強勸來的,說她不該總是隔離了自己;玉喬看見她,也故意坐得遠遠的。熱熱鬧鬧的《花果山》過后,京胡一響,年輕英俊的柳生一步一頓邁上戲臺,唱:
“話中原有傷心意,不由人借花獻佛敬一杯,
公主呀,你聽我把肺腑之言說出來。
想當初你我本是陌路人,
我一時仗義傳書到洞庭來,
我若將你公主娶,人道我柳毅懷有私心在,
因此上清光閣里拒大媒,
辜負你公主深情愛;
你一路上,指東劃西我都明白,
我無非是故意不回對,
為只為免得他人多疑猜,
并非我柳毅無情不知愛?!?p> 老爺難得開顏,一手攬著宜賢,一邊贊許地問:“這小伙子亮相不錯,叫什么名字?”在旁邊隨時伺候著的秦老板忙答道:“哦,他姓許,師父給了名叫梨生,是剛登臺的新人呢?!?p> “新人啊,能有這架勢和音色實屬不易了!”老爺今晚的興致尚屬不錯。
玉喬聽著話,便插科打諢:“聽老爺這話,可要打賞呢,秦老板,還不去把這孩子帶來領(lǐng)賞?”
“哎,是,謝老爺,謝三太太!”秦老板一躬身就跑出了湖心亭。
老爺一怔,等他反應(yīng)過來,人早已跑了,不禁擊掌大笑:“你這張嘴,越來越利落了,都快把我糊住了!”
玉喬聽得心里一個疙瘩,但臉上并不流露,依舊爽朗地笑說:“這不是瞧老爺您高興嗎?否則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guī)蛡€戲子討賞??!”
正說著,秦老板就帶了還穿著戲服的許梨生來了。全家人都好奇地打量這個白面小生,看得他本就刷了腮紅的妝面更加通紅,老爺笑呵呵地叫玉喬給了賞錢。
許梨生走后不久,若蘭也提出要告辭。老爺念她心境,就隨她去了。玉喬伺候著老爺直到曲終人散一起回了賞月樓,雖然累些,但她心里對今晚安排的一切卻頗為得意。
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季夏,稻田已收割殆盡,收成之低幾乎跌破米行能夠承受的極限,虧了玉喬從內(nèi)府帳挪出的九百銀錢和長天的多方調(diào)度才得以勉強度過難關(guān)。
老爺事后才有耳聞此事,過問起來,長天略去了玉喬主動借錢的一節(jié)大致說給了父親聽,換來老爺對“家和萬事興”的無限欣慰。
就在大家以為雨過天晴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女人抱著個孩子敲開了孟園的大門。
這天晌午,老爺和玉喬午睡過后在賞月樓里陪長平玩。孩子才六個月,還不大會坐,但眼睛清澈明亮,很討人喜歡;他躺著的時候,還愛自己轉(zhuǎn)腳丫子,哄得老爺格外歡心。正逗樂著,門房的大慶跑來報說:“門外有個女人,還抱著個孩子說要見老爺?!?p> “什么事?”玉喬隨口問道。
“她只說,說……”
“說什么啊,吞吞吐吐的?”
“說要認祖歸宗!”
認祖歸宗?玉喬和老爺覺得不可思議,卻又莫名地感到臉紅。
“把她帶到月華廳去,老爺和我馬上就來!”玉喬果斷地命令下去。
月華廳,玉喬見到了這個女人,但她首先打量了一遍孩子,他比平兒小些,長得清秀,身上的單衣很樸素;再細看這女人,她穿著一件素凈的改良旗袍,臉上略施脂粉已有幾分動人姿色,見主人駕到,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向老爺請了個安。
老爺顯然不認得這女人,疑惑:“你是?”
“老爺,您不認得我沒關(guān)系,但這孩子是孟家骨血,我不能叫他流落在外,特來認祖歸宗的?!彼呐e止、神態(tài)都像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只是說到孩子,眼圈有些紅了,竟跪下地去。
老爺更是詫異,忙攙她起來:“你先起來,慢慢說!”
女人拿手絹拭了拭眼角,才開始述說往事。她叫綠枝,本是南京城里一座知名春窯里的紅妓,早在一年半前就同在南京訪友的孟家二少爺好上了,以后每次二少爺去南京,少不了在她那里逗留數(shù)日。
十個月前,二少爺突然絕情斷交,回家成親時,綠枝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一心想從良的她不敢喝鴇母的藥湯,趕緊在其他老相好里找了一個愿意為她贖身的商人,把自己嫁出去了。結(jié)果孩子足月出世了,她的丈夫卻意識到自己是被欺騙了,怒而逐其出家門。
綠枝曾想憑著她以前的積蓄一個人撫養(yǎng)孩子長大,但坐吃山空,她已力不從心了。她想找到二少爺,偏這時又聽說二少爺已英年早逝,這才厚著臉皮從南京一路辛苦來到揚州、找到孟府,求孟老爺將孩子認下。
老爺幾乎聽愣了,長明四處留情他是知道的,也從不管束,但他走了那么久還能再冒出一個孫子,實在是意想不到。他抱過孩子,越瞅越愛,又疑又喜,不肯放手。
玉喬也愣了,甚至有些呆了。她按綠枝所言推算,那么長明與其相好的時候也正是自己與長明感情最熾烈的那段日子!
他曾經(jīng)還說愿意與她長廂廝守,他曾經(jīng)還說只愛她一人,事實竟是他同時在南京還有情人,甚至還有了一個孩子!對了,孩子,玉喬拼命強迫自己冷靜、清醒,多一個孩子就意味著這個家多一個財產(chǎn)繼承人!
門口撞進一個人,是若蘭,早有下人聽說了情況去稟報二房。若蘭平靜地走進來,看看老爺懷里的孩子,看看跪在地上的綠枝,不知在想什么。
玉喬抖擻精神,面對眼前的兩個女人:一個奪走了她的情人,一個也許分享了她的情人。她輕輕地拍拍老淚縱橫的老爺,替他抱過嬰兒,再看一眼,哪里還覺得清秀,滿心厭惡,怎么看都不像長明!
“老爺,您別這樣,若蘭也來了。”玉喬勸慰他,“認祖歸宗不是小事,咱們也該慎重些,否則對不住若蘭,更對不起長明的在天之靈??!”
老爺經(jīng)提醒才振作了些,說道:“對,對,那安排他們母子住下吧!”
“哎呀,我的好老爺!這樣的默認法豈不虧待了您的孫子?要認就要認得隆重!”玉喬轉(zhuǎn)向綠枝,俯身將她扶起,和藹地說:“先委屈你們母子幾日,住在隔壁街上的旅店里,容我在府里給你們騰塊好地方,好好布置布置,堂堂正正地把你們迎進府!大慶,叫兩個人先去悅朋旅店打點,送綠枝小姐和孩子過去好好歇息,不準有半點怠慢!”
看老爺對此安排沒什么異議,玉喬又吩咐趕來的周媽:“好生送二少奶奶回去,別叫她累著?!?p> 看若蘭仍是一副淡如止水的神情,玉喬好聲好氣地說:“若蘭,你別多心。就算咱們家認了這母子,你也是孟家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回來的二少奶奶,沒人動得了你的位子的!況且,我們還得核實核實……”
話沒說完,只聽若蘭堅決的一句:“不,那就是長明的孩子!”說罷,扭頭就走了,把剩下的人懵得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