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喬以前是不太明白為什么大太太可以那么專注于吃齋念佛的,但后來,漸漸也有了感受:當(dāng)一個人正享樂的時候,常常是伴隨著罪孽同時的;并且自己都不能覺察,往往要在經(jīng)歷了起伏之后才能懂得反省,懇請佛祖的寬恕和庇護(hù)。
找到若蘭后,她更深信了這是上天恩賜的救贖機(jī)會:既是對過往傷害的補(bǔ)償,又是對長平能被善待的心靈撫慰。玉喬會定期地帶若蘭去廟里燒香祈福。桂禾和大慶成親后,也經(jīng)常和她們一起去,她特別要去求觀音娘娘的。
那年臘月,臨近年關(guān),她們?nèi)苏粘0萃昶兴_,往回趕,若蘭突然對路邊停著的一匹拉車馬產(chǎn)生了興趣,直直地盯著它都不肯走開,最后直接走上前去撫摸起那馬鬃來。
玉喬唯恐她驚到馬兒、反傷了自己,急忙拉她回來,她卻回頭對玉喬笑著說:姐姐,你看它多漂亮!長明他一定會喜歡的!玉喬啞口。
這時馭馬的人從車?yán)锾鰜?,安慰她說這馬兒性子好,不會傷人?!按笊┠判陌?,這馬年輕的時候也不烈,如今老了就更順了?!彼f話時,因?yàn)槔?,特意拉了一下狗皮帽子?p> 車?yán)锶寺犚娡饷嬲f話,也探出頭來看,玉喬下意識地把圍在臉上的圍巾拉上一些,怕露出傷疤。而桂禾就站到若蘭身邊,以防萬一馬兒出現(xiàn)什么動靜。
“唉,大嫂,請問這沈家村怎么走?我們是江北的,去那里辦事!”車?yán)锏娜藛?,他像個去收租的賬房先生。玉喬回答了他,隨后叫上桂禾,帶若蘭一起離開。若蘭耍起了性子,說非要帶回去給長明看。
玉喬沒奈何地哄她:“二少爺遠(yuǎn)著呢,還不趕緊回去寫封信告訴他這里有匹好馬?我跟車夫都說好了,等長明一回來,我們就上人家家買馬去?!?p> 若蘭不確信地看著她,又轉(zhuǎn)頭看車夫,好像征詢他的肯定。玉喬和桂禾都趕緊向車夫使眼色、做手勢,車夫也看出了若蘭的問題,連連點(diǎn)頭稱是。她這才放了心,戀戀不舍地松開手,跟著桂禾離開。
玉喬也要走了,卻突然被那若有所思的賬房先生又叫住,問:“大嫂,您,您知道這兒有一位叫李玉喬的嗎?”她背對著他,臉蒙在圍巾里,倒吸一口冷氣。這才注意到,他們說的官話里,是帶著揚(yáng)州腔的!
“不好意思,小婦人見識少,也不知道有這個人?!闭f完,玉喬自己都有點(diǎn)吃驚:明知這極有可能是孟家的人,也明明朝思暮想著回去,怎么脫口而出的,竟然是這樣的拒絕?
“哦,”對方拖了一個長音,“那就算了,謝謝您!”
玉喬匆匆地就離開了,還怕他們會跟來,故意到集市上兜了一圈,確定無人跟蹤才回去。
一路上只有若蘭在嘀咕著,直到走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才突然拉著玉喬,正色問道:“玉喬,這個名字很熟悉!姐姐知道是誰嗎?”
玉喬又一次驚嚇并語塞,面對她無邪的目光,好一會兒才憋出個答案:“人家問玉橋鄉(xiāng)呢,跟咱們沒關(guān)系!”她皺皺眉,又無所謂了,急急地要回屋給長明寫信去。
是夜,大慶趁幫忙做年糕的時候,問起白天的事。玉喬默默地嘆了口氣,停下手頭的活:
“如果,他們能夠一切和睦地生活,她就不能再給長天和長平帶去閑話;如果風(fēng)波尚未平息,她就更不能自投羅網(wǎng)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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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怡有些奇怪,李墨居然會打她的電話,約她談小說出版的問題——這是她之前都沒有想過的事情!不過,她還是出于好奇和興奮,赴約來了。
李墨說陶怡的小說一定很有市場,愿意免費(fèi)為之出版,這不禁叫陶怡喜出望外,又倍感奇怪,早聽說無名之輩出書都是要自費(fèi)的,出版印刷,費(fèi)用不菲。她追問李墨是否有人預(yù)付,他堅(jiān)決地否認(rèn)了。
恰在他們談?wù)撝畷r,夏磊來了電話,陶怡心想李墨也是認(rèn)識的,因此約到了一處音樂茶座。不料,阿磊看見李墨卻是有些驚訝,問及原因,更覺得奇怪,他也不相信有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李墨見夏磊問得詳細(xì),沒再久留,找了個托辭匆匆離開了,臨走時,還想和陶怡簽訂委托出版的授權(quán)書,被夏磊攔下了才沒有堅(jiān)持。
他剛走,陶怡的手機(jī)又響起來。她在夏磊的注視下接起電話,臉色有異。
電話那頭,田大鵬懇求的聲音中不乏得意,他知道小說是陶怡的一種精神寄托,有著莫大的意義,希望借此獲得陶怡的原諒,的確不失為一步高招。
在他的眼里,陶怡既是與眾不同的女人(渴望精神回報(bào)大于物質(zhì)),又是與普通人有著共通之處的女人(物質(zhì)利誘也是可行的)。
夏磊一見陶怡的神情,即知是何人的電話,臉色也愈加嚴(yán)肅。他可以想見田大鵬會說些什么,但他更在意陶怡的反應(yīng)。
陶怡夾在感情和理智的中間,矛盾地拒絕著:當(dāng)你用心血練就了一部作品后,總是希望得到為公眾賞識的機(jī)會的,古今中外的文人、藝術(shù)家大多如此。陶怡自問不敢比圣賢,但她不是沒有這樣的心理,也許可謂虛榮。
大鵬還在進(jìn)一步地央求著,眼看即將取得勝利;陶怡已經(jīng)避開了夏磊的目光,背過了身去,最后說了一句:“讓我再考慮考慮吧!”說完,掛斷了電話。
她有些艱難地重新回過身去面對夏磊,卻見他的情緒不是想象中的激憤,而是低落地埋下頭。
“我知道,我沒有那么多錢為你出版,我能做的也只是找遍朋友為你推薦。你回到他身邊好了!”
陶怡無措,試圖撫慰:“夏磊,不是這樣的,我,我知道你已經(jīng)為我盡了最大的力,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我,我并沒有答應(yīng)他啊?!?p> “可是你想要答應(yīng)!你知道!”他的聲音忽然拔高,把周圍其他人都嚇了一跳,更無須說近在身旁的陶怡,耳膜都被震痛了?!案陕镆櫦拔业南敕??答應(yīng)他好了,我又無能為力,我不是老板,不是有錢人,我養(yǎng)不起你!”
陶怡的臉色也頓時變了:“你什么意思?”
吧臺的小弟也注意到了這里的氣氛,悄悄地?fù)Q了一張CD。所有的顧客,此時都聽到了喇叭里,那位唱慣了“最浪漫的事,就是陪你一起慢慢變老”的女歌手,忽然唱出別有深意的歌詞:
“我們不是很相愛嗎,為什么還要為小事吵架?
“故意說些可怕的謊話,不讓對方難受不作罷,
“因?yàn)樽類鬯宰顐?,打碎兩顆心有誰是贏家,
“看你那樣我會掉眼淚,看我這樣你不心疼嗎?”
陶怡一直憋屈著的眼淚偷偷地流下來,心下自嘲。夏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卻拉不下面子說句軟話,窘迫無語。
“我很愛你我不想吵架,表達(dá)感覺該有更好的方法。
“不相信我們心中的對方,真像嘴里講的那么不可原諒。
“我很愛你我不想吵架,把氣話放心上是不是太傻?
“別在乎是誰先把頭低下,就讓緊緊擁抱代替多余的話,
“忘了倔強(qiáng)——”
他去拉她的手,她避開,并擦去眼角的淚水,拎起手包,起身而去,走入了茫茫夜色。人們看著獨(dú)坐的他,目光里交雜著同情、責(zé)備、嘲諷和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