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緩緩進站了,深圳西站的站牌透過旖旎的夜色與迷茫的霧氣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雄闊。
火車上部分的人們還在酣然入睡,部分的人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提攜著包裹擁擠在下車的走道里。我趴在車窗上看著沿途各色燈牌飛向身后,一切都是那么地新鮮,那么地讓人心潮洶涌。廣播里播報著前方到站深圳西站,以及關(guān)于深圳的人文簡介,我已無心去聽,因為我已經(jīng)看到了她。
這里是凌晨四點的深圳,2017年的三月,我告別父母親戚,懷著一去不復(fù)返的心情,啟程來到這座南方的城市。
走出車站,我第一眼便看到廣場上矗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寫著“來了就是深圳人!”。夜色中幾個大字在似乎比廣告牌本身還大,占滿了整個廣場,甚至是整個夜空。溫潤的空氣,五彩的霓虹,陌生的口音,一切都讓我感覺新奇不已。我脫掉了來時穿的臃腫的羽絨服,像是徹底告別某種沉重的生活,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我挺了挺胸膛,步子更加輕快了起來。
旅館的阿姨招攬著客人,廣東人說話的聲音很大,似乎只要嗓子壓過了身邊的同行,客人便會跟自己走。每走三五步就有阿姨湊過來詢問著住店,我一一干脆地拒絕著,這讓我感覺自己并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我已經(jīng)是一個在這里久居的人了。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程大山確實已經(jīng)為我找好了居住的地方,他已經(jīng)在來接我的路上。
“靚仔,幫幫忙啊,幫幫忙??!”一個矮胖的男人突然沖到了我的面前,他看起來五十多歲的樣子,無比焦急地向我求助著。
“有什么事嗎?”我并沒有停下來,只是稍稍放慢了些步伐。他的突然求助讓我意識到,我其實還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我并不認為我有什么能力在任何一件事情上能幫到他。
“幫幫忙,靚仔。”他繼續(xù)重復(fù)道:“我是一個香港人,我昨天剛到大陸來今天回去,我剛剛在車站被人偷了,我的錢包丟了,你能不能借我五百塊錢讓我買票回去呀?!彼雌饋頍o比的焦急無助,像是要一口氣向我訴說事情的原委。
“我也是剛從內(nèi)地到這里,也沒有錢?!蔽掖_實沒有什么錢,我只是一個才畢業(yè)一年多的學(xué)生,剛剛辭了老家的工作,懷揣著一個發(fā)財夢來到這座城市。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手機也被偷了,不然我就打電話給朋友,不會麻煩你的。你好人有好報,我有錢,我在香港住大房子,你相信我,我只是被偷了,你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我回到香港一定會回報你的?!彼拇_衣著光鮮,皮膚也很白,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一個體力勞動者。他話趕話地跟我訴說著,像是要告訴我關(guān)于他的一切:“我在香港有產(chǎn)業(yè)的,我很有錢,你相信我?!?p> “可是我真的沒有錢,我剛畢業(yè),還沒有工作呢!要不你問那些年紀大點的借吧?!蔽抑挥性俅蜗蛩愂鲋粋€關(guān)于我的事實。
“你看我穿著像窮人嗎,年輕人心好,只有年輕人才肯幫助別人呢?!彼鼻械恼Z句并沒有什么邏輯,雙手在身上上上下下地掏摸著,他摸到了手腕上的金表,突然有了主意:“我把我這塊表押給你,這塊表我兩萬多買的,這樣,你借我三百塊錢,其它我不在乎了,我只要買一張票回去。你隨便去哪里把它換掉也不止三百塊吧,我會聯(lián)系你的,我會把我表拿回來的,我在這邊有生意,經(jīng)常跑大陸的?!彼f著脫下了手腕上的金表,強行塞進我手里。
那是一只造型大氣的手表,表盤上鑲嵌著一只展翅的雄鷹,指針也泛著淡淡的金色的光,咔噠咔噠行走著。旁邊的區(qū)域顯示日期是3月10日,那正是當天。金燦燦的表帶在黑夜里顯得更加搶眼,拿在手心里擺動,角度的變化讓它時不時反射出幾道星星一樣的光。它透露著一種我從未見識過的華麗,我一下子被震撼到了,那不只是單單因為一只手表,更是為初來乍到就見識到這種事情而驚奇。
我?guī)椭怂?,給了他三百塊錢,主要是三百是我能接受的一個數(shù)目,另一方面他言辭懇切,認定了我會幫助他,我不想讓他失望。當然,我接受了他的抵押,并留下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
“叼嘞老母,冚家鏟的小偷,死全家,死全家,我回香港一定還你?!彼贿吪?,一邊回頭沖我微笑,嘴里不停地念叨著。
我繼續(xù)往路邊走,心情也更加輕松了起來,口袋里揣著一只沉甸甸的的金表,心里想著,在這座城市我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故事——我?guī)椭艘粋€悲慘的香港人,這讓我對這個地方感覺更加踏實。
明眼的朋友肯定早就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屬于我被騙的故事,我才是那個真正悲慘的人。聽了我的講述,我的朋友程大山——我稱呼他大山哥,第二天在電話里哈哈大笑地跟我打包票,不用看,那只是一只金色的手表,絕不會是一只金手表。他跟我細細地分析了那個“香港人”的套路,我才意識到他的演技是多么地出色。但那時候我才二十三歲,第一次出遠門來到這里,心里裝的全是希望,我們相信的“美好”感染著我們順便相信一切。
大山哥并沒有來接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正在酣睡。我打了車,順著他給的地址奔向住處,凌晨的道路干凈而開闊,前方的天際已經(jīng)開始泛著魚肚白,司機師傅把車開得飛快。
三月的春天,南方的城市水汽充盈,風吹在臉上一時有一些溫暖,一時有一些涼意,更多的是感覺黏黏糊糊的,讓人不自主地瞇起了眼瞼,沉醉、清醒、清醒、沉醉,我在心里鄭重地告訴自己,新的生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