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釘與硬泥地觸碰發(fā)出沉沉的鏗聲,金戈聲僅僅是鎖甲與配劍輕輕的摩擦就如輕扣銅環(huán)。它們在從白霧的更遠方響起,緩緩地,無窮無盡的人影從濃郁的白霧里露出他們的黑色剪影,是由黑與白勾勒出的大致輪廓。白霧很濃,是從天空往下傾瀉的灰蒙瀑布,剪影在挪動,帶來比天空中的黑云還巨大的壓抑感。
剪影無數(shù),從濃濃白霧中列隊而出,步伐低沉有力,金戈清脆如輕撥琴弦,他們披著的甲胄附有薄薄的一層水霧,掛著清晨的露水。剪影赫然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龐大軍隊。
手持重盾的步旅排在方陣最前方,隨之而來是背勾漆黑長角弓的弓箭手,再往后即為披甲沖鋒的輕騎兵,至了終末才是毫無戰(zhàn)力的輜重營。糧草馬秣、軍備物資都重重地堆在馬蹄印后的拖車上,努努地抽著長氣的黃牛們隨著隊伍停下,物資僅有少數(shù)輕騎兵留守在最末端。
密集如黑云的軍隊踩踏在落焰園金紅色花海上,花海立刻就被漆黑的云霧給吞沒了。金紅如燃燒的花骨朵在鋼鐵的踩踏下折裂了高傲的身姿,那些藏匿在花里的芬香全部被鮮血的腥味吞沒。
軍隊中有依稀的紅色斑點,暗紅色的色彩在陰沉的天空下低得自抹一縷悲殤——被戰(zhàn)旗包裹的尸首浸滿了暗紅色的血,那些高舉著生命之火的勇士們此時全都寂靜地躺在裹尸布里。他們的尸首或有殘缺、或有遺漏,只有代表著他們身份的玉佩染了色從裹尸布的縫隙里落了出來,掛在一邊滴著血。
可這些身份有什么意義?他們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
他們輕輕拉著韁繩,步伐極慢,因為這是那些勇士留在這人世間的最后一程。
戰(zhàn)旗上繡著的火焰飄蕩如云,有暗紅難辨的血漬,不知是鮮血給它們?nèi)玖松?,還是他們本就是如血一樣的鮮艷。
猝然間,狂風在從隊伍后猛地吹來,像是無數(shù)的人在哭號。
白霧逆著隊伍離去的方向涌來,他們停下了,看得清的白霧如纖細的紗衣從空隙往后掛過,幾乎是順著戰(zhàn)馬鋼鐵般的線條飄蕩出去。風聲呼呼然,像有無數(shù)衣袂在耳旁咵咵地飄。
這一刻,所有人都回頭凝望他們剛剛離去的白霧,那里有一點隱約的火光。
“我們還是來晚了,永歌?!彬T著紅鬃神駿的男人長長的嘆息,暗紅甲的鋒腳凝著露。
男人蒼老的面容上映著淡淡的火光,這片微弱的火光可熄滅也可燃。他一雙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悲涼與蕭索,沒人能讀懂他的意,也沒人能入了他的心,僅是這一雙復雜的眼睛就足以拒人千里之外。
“冷沭,我們倘若再加快一些行軍的速度,也不至于讓他們?nèi)姼矝],甚至連……”藏在濯銀細甲下的人豐神俊朗,不過此時,他一對劍眉也交織成了扭曲的八字。
“甚至連季兄都……那日后,我們七人又怎么能在一起喝酒……七人就剩下六人了。雖然早知道這是我們的宿命,可真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的悲傷,真希望我到這一天的時候,會和他一樣,死得其所,愿我的鮮血也能灑滿這片我們永生永世都在守護的白霧?!?p> “都怪我們,若是我們二人出軍動作再快些,季兄就不會……”清秀的男人取下濯銀的頭甲,無論多俊朗的容顏都無法掩蓋他眼角的皺紋,更無法將他一頭花白的長發(fā)染得如壯年人一般漆黑。
騎著紅鬃神駿的男人也取下了暗紅如瑰的頭甲,一頭卷如藤蔓的長發(fā)垂落在頸肩,渾濁的眼睛里全是沸騰的火光。
火已經(jīng)燃起,這是以戰(zhàn)士們的血與肉為底料燃起的幽然之火?;鸸怍尤蝗缛?,在頃刻間就將低沉、厚重的白霧驅趕,炙熱、強烈的光將這片天地都染得鮮紅,像是天也會流血,流淌的正是他們滾燙燃燒的鮮血,仿佛他們立在大地上還能再聽見已故之人戰(zhàn)時的嘶吼聲、咆哮聲、吼叫聲……
可他們都死了,沒了命。
“永歌,你說我們用命守護早已懦弱如羔羊的東歸還有意義嗎?他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彼活^卷曲的長發(fā)在狂風下飛舞,眼終會被風迷了眼。
清秀的男人凝視著天空中燃燒的火光,濯銀的甲胄也被燒得滾燙,他沉思了片刻。
“我不知道我們守護東歸是否還有意義,可是我知道,我們身后這些人才是我們真正在守護的東西。無論東歸它是否還記得我們,或是只知坐在金鑾座上享樂的皇帝是否記得我們,還是東歸的史書是否記有你我的葬歌……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我們會覺得重要,他們的死一直都很重要,重得都快狠狠地壓碎了我的心!”他拉著轡頭的拳頭滿是青筋。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他們的死……”冷沭輕輕搖頭,不愿再說下去。
永歌一頭花白的長發(fā)從簪子里脫出了幾絲,它們在風中飄舞。
“他們的死有意義嗎?他們的死又沒有意義嗎?”
“冷兄,你看人這一生就如天空中漂浮的白云。它們淡淡的、輕輕的,從天空中飄過不留下一絲痕跡,就連湛藍的天都沒法留下他們的色彩。你來過,你走去,誰又記得?興許只有蒼茫白云中的一片花云能得了你的意,這時,你或許會憐憫地留意他一眼,僅此而已?!憋L聲都快吞沒他的話語聲了,“可又會有人惦記他,在水化霧、霧升成云前他遲早是積在不起眼的坑洼里,只等一難得的烈陽天,積水飛騰成云,坑洼干枯開裂??油莶粫浰麜谏n茫白云下等候、追尋他的蹤跡,直待??菔癄€、山崩地裂,直到等待他的坑洼也永遠消失不見?!?p> “只是,這片依舊是這片天。蔚藍無比的天里飄蕩著一朵朵白云,白云們從這飄過去,又從這飄過來……”
“你說,這人活著有無意義?他們的死又有無意義?”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不知他是在嗤笑他們用命守護的東西,還是嗤笑他們守護的意義,又或是輕笑這早已瞧見盡頭的生命。
“只要有人記得他們,他們的存在便永遠存在意義!其意義遠比天高!”
“左翼,舉戰(zhàn)旗,祭奠死去的將士們!”看似清秀的永歌爆發(fā)出冷厲比寒冰的目光,卻又在觸及到火光后變得無比柔軟。
冷沭望向著,也笑,然后同聲大喊:“右側翼,舉戰(zhàn)旗,祭奠死去的將士們!”
“安!離!殤!”三字如山崩似地從隊伍中迸開,堪比驚雷似的吼叫聲回蕩在瞧不見盡頭的白霧里。
“安,離,殤——”
方才還在說話的二人已低下頭,手輕捏成拳放在左胸膛,閉眼為死去的戰(zhàn)士們緬懷。
……
天之塹,地庫。
藏匿在地底深處的人都虛弱地合上眼簾,只有少數(shù)人用一雙幾乎乞求的眼神抬頭凝視頭頂上沉重的石板。他們在等待,等待凱旋歸來的戰(zhàn)士,等待勝利的大鼓劇烈地敲響,等待他們的親人完好無缺的歸來……
“咔——”巨大的開合聲響起在狹隘的地庫里,是沉重的石板在被人挪動。
頃刻間,燦白且刺眼的光如狂流般注入漆黑的空間,所有人都在一瞬間被驚醒。沙泥從頂板的縫隙里簌簌的落了下來,蕩起一片灰塵。
季若依與季無垠還在隧道中穿行,當他們聽見巨大聲響后,立刻趕往最近的地庫。他們一齊抬頭,就連季無垠都藏不住心里的喜悅,冷冰冰的面容上多了一絲期待。
當強光散盡,映入他們眼眶的卻是陌生且疲憊的軍隊。他們立刻就沿著石梯爬了上去,可那些裹在尸布里的尸體讓季若依的瞳孔一陣收縮,她不安的情緒立刻就涌了出來。
“若依、無垠。”紅鬃神駿上的男人溫柔地喊他們二人的名字。
“上次見你們都還是你們很小的時候呢?!贝┲y細甲的清秀男人也是一笑,“誰曾想現(xiàn)在竟長得這么大了,無垠都快要有我高了,你也沒閑著,若依?!?p> “德月,你負責安定地庫里的民眾,我與冷主還要有要事處理?!庇栏栎p輕嘆息,喚來身后副將,將目光落在了一丈外的裹尸,悲傷慢慢地爬上他蒼老的臉,再望向二人時,已說不出話。
“冷叔、永叔,父親呢?他在哪里?”季若依急問。
“他……”冷沭的笑容消融,“他還在后面?!?p> “在哪里?父親是不是受傷了?還是怎么了?”她越發(fā)急躁,恨不得一口氣問到底。
冷沐沉默了,盯著季若依的眼睛久久得說不出話。
“冷叔!你倒是說呀!父親他怎么了!”
季無垠輕輕地按住了季若依的肩胛,這才讓她稍稍冷靜了些。
“冷叔?父親呢?”他也問。
冷沭搖了搖頭,讓出了路,將目光落在一丈外的裹尸布上,這里只有那具尸體裹著鮮艷的旗幟,飄蕩如云的火圖案在鮮血的浸染下變得觸目驚心,甚至還散出刺鼻的血腥味。
“等我們趕到時,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束了。你父親他帶著所有守衛(wèi)者與異族一直戰(zhàn)死至異族帶來的幽火再次燃盡,全軍七千六百五十二人,無一生還。他們都是拼死守衛(wèi)家園的勇士,是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是……”
永歌推了推冷沭,搖了搖頭,看向已經(jīng)徹底怔住的二人。
季若依聽見耳邊的話,眼睛里的光卻熄滅了。她緩緩地朝被戰(zhàn)旗裹住的尸體走去,眼淚就這樣啪嗒啪嗒地使勁往下淌。
“怎么會……父親答應過我的,父親答應過我的!他說,等到他凱旋歸來,他會從落焰園經(jīng)過,與我一同一賞火焰蘭的花?!赣H怎么會死?不可能的!一定是你們在騙我!父親他說過的……”她哽咽著嘶吼,身體在止不住地顫抖,“父親!父親!你怎么能拋棄我們呢……我們約定好的呀……”
季無垠眼里的光也滅了。他面如死灰,跟在季若依的身邊,蹣跚著走向那具被裹住的尸首。
“父親……”他也哭了,淚水靜靜地從臉頰滑下。
他們跪在尸首前,不敢揭開那張被鮮血染紅的旗幟,只有那塊雕雨卷龍的玉佩從縫隙里落了出來,在泛著暗沉的光。
她想伸手觸碰,卻又不敢,只能以哭泣與嘶啞來表述悲傷。他則是立在一旁,不敢將雙眼落在尸首上,可是他的眼眶里的淚卻一直在往外流,滴在暗紅的旗幟上。
“讓他們好好陪他一會兒罷?!庇栏璞瘋卣f,“我們還得為選擇新的繼承者開啟波奇得依大會,敲定天之塹的主人?!?p> 冷沭頷首,不愿打擾他們:“走罷,去見一見狼子野心的季蒙?!?p> “看來我們沒必要去找他了,他已經(jīng)來了?!庇栏璨[眼,神情冷峻。
距他們五丈遠處,有一衣著華貴的中年男人正在軍隊中穿行。他衣物的金絲與銀線編織出了絢麗的花紋,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看起來比女人的還亮,不過這依舊遮不住他蒼老的皮膚與那一雙兇狠如狼的眼睛。
他是季主唯一的弟弟,也是如今的順位繼承者之一。他身后全是跟著他的奴仆,他們躲在最安全的地庫里,享受著新鮮的食物,喝著昂貴的清酒,把玩著赤裸的女人。這也是季若依為什么不愿待在那里的原因,至于季無垠為什么留在那里,完全是因為他是他們的親叔叔。
父親總是說,這天塹之主應該由叔叔來當,可是爺爺選擇了他,并沒有選擇一身才華的弟弟,所以他覺得很愧疚,愧疚得對他甚至有些放任,所以季無垠總是會對這位叔叔留三分顏面,無論他過著怎么樣的生活,又或是如何使喚他。
這些,他都是沉默著忍受,覺得父親虧欠他的,他也能替父親還給他。可是若依就不會慣著這位紈绔的叔叔,她厭惡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雖然只有一瞬間,可是那道眼神里充滿了污穢與邪惡,她恨不得將他的眼珠子都給挖下來!
“什么東西!”她多少次在心中暗罵,卻無可奈何,畢竟他是他們的親叔叔,有著至親的血脈。
“冷主,永主。”男人輕笑著走近,稍稍俯身以示敬意,“我那勇猛的兄長呢?他是否受傷,又是否凱旋歸來……”還沒等他問完,他就立刻止住了聲,因為他一眼就瞧見跪在不遠處的尸首旁的季若依與季無垠,那是他“最愛”的親侄子與親侄女在大聲哭泣。
這一刻,他明白了。
“他死了嗎?”他低聲問。
“他死了,壯烈的戰(zhàn)死在這片土地上?!?p> “我那可憐的兄長,總是親自上陣,他難道不知道那些異族是什么樣的恐怖存在嗎!”他的怒意轟然爆發(fā),又倏地消融了,“他這就死了嗎……我唯一的兄長……”他的輕笑與怒意一同在悲傷下泯滅了。
冷沭與永歌不知道他的悲傷是真是假,對于一個只知道享樂、怨恨自己兄長并覬覦天塹之主的人來說,這樣的悲傷或許只是遮在欲望下的面具,輕輕一扯就能拉下來。
他低下頭,長發(fā)遮住了眉角,更遮住了他的雙眼。
“我魯莽的兄長走了,我想去看看他……”
他徑直走近那具被旗幟包裹的尸首,背對著他們二人,悲傷的面容里閃過一絲笑意,隨即消失在巨大的悲傷下。
他停下,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肩,俯身輕輕地說:“他是為了守護我們而死的。我們要永遠記得他的意志,要用生命去對抗異族,用手中的劍斬斷異族,用鮮血去淹沒異族,用靈魂去詛咒異族?!?p> 不過,兩個孩子只是圍著尸體哭泣,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男人只流了一行清淚,仰頭望天長長地嘆息,然后才轉身回到二人身前。
“他死了?!彼ǖ魷I水,“可這個國家不能死去!他死了,就還有我活著,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會繼承他的意志守衛(wèi)天之塹,守衛(wèi)我的子民!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哪怕是和我那愚蠢的兄長落得一個下場!”
“永主,冷主。國不可一日無主,更何況這次天之塹損失慘重,我們更要撫慰民心,所以,我建議開啟波奇得依大會,就由我來繼承兄長的意志,守護天之塹的子民們!”他抹去淚,露出異常堅定的神色,“無垠他還太小,不足以承擔重任,更何況他還只是個孩子,我不希望孩子沉淪入鮮血與權利的紛爭里,他們應該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至少讓他們再晚些被鮮血與權利的黑暗浸染?!?p> 冷沭與永歌相視點頭。
“如今季主已亡,是時候選出一個新主了。”
“那勞煩二位移駕?!?p> 他情緒低落,自顧自地離開了,帶著他身后一群悲傷哭泣的奴仆們。他們無一不穿著奢靡華貴的金絲衣衫,在數(shù)不盡的葛衣子民與將士之中像一顆金色流星劃過漆黑斑駁的夜空。根本沒人會在意夜空有多么漆黑、多么斑駁,他們只會記得天空中劃過的那些金色流星,因為他們是那樣的刺眼,如果有人向他們許愿,他們會有可能實現(xiàn)你的愿望嗎?
二人凝視他的背影,他們篤定了他一點都不悲傷,甚至還在為他兄長的戰(zhàn)死而感到欣喜,這幅惺惺作態(tài)不過是裝給這些將士與子民看的,或是為了所謂的“民心”。
冷沭上馬,一頭藤蔓般的長發(fā)與紅鬃神駿一齊抖了抖身子,鮮血的味道讓它們感到抗拒:“我不管季蒙有什么樣的想法,若是他敢動若依與無垠,即便是違背誓言我也要將他殺死在我的戟下!”
“我也是這樣想的。”永歌駕著馬,一身細甲在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