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我房間聊會。”張治從他背后擅自調轉輪椅方向。
仲北朔不情不愿的說:“你今天已經(jīng)和我聊得夠多了?!?p> 進屋后,張治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我們不聊其他,來說說你自己?!?p> 他緩口氣,穩(wěn)定心情,反問:“我有什么好說的?!?p> 張治拉凳子在他面前落座,“今天過的還好嗎?”
“還可以。”
“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一般般?!?p> 張治敏感道:“我看到了?!?p> “看到什么?!?p> 張治指指他的左手腕,道:“依舊很痛苦嗎?”
他垂下眼簾,情緒瞬間變得低迷。
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什么意義呢。身上所殘留下來的痕跡,無時不刻提醒著、警醒著他。如何才能做到視而不見?
“朔兒?!睆堉屋p喚他,“抬起臉來,看著我。”
他垂著頭,無動于衷。
“看著我,朔兒,我現(xiàn)在不允許你暗自傷神?!?p> 仲北朔聽話照做,剛剛清澈如水的眼眸,此時此刻猶如一潭死水,從中找不見任何倒影。
張治握住他的手,心疼道:“我不該強調你的過去,可是晝伏夜出,地球自轉,生活照樣繼續(xù)。我們必須往前看,對嗎?”
“嗯。”
“你會變好的?!?p> 仲北朔望著左手腕那條粉色疤痕,自嘲道:“會嗎?我已經(jīng)不想拯救我自己了……”
“會的,我相信你?!?p> 四周陷入比深夜還要寧靜的氛圍,空氣像被抽干變得稀薄,盛夏傍晚熱烘烘的讓人感到缺氧。
隔半晌,他臉上寫滿疲倦的說:“我好累。”
“那我們需要重新定義一下什么是‘累’?!?p> “我不知道?!?p> 張治將他左手平放,欣慰道:“年初割腕的傷口,恢復不錯?!?p> 但在他看來,這是最倒霉的總結。
仲北朔無精打采的說:“你真的認為活著很重要嗎?”
張治不答反問:“對你而言,死算一種解脫么?!?p> “也許吧?!彼麊蕷獾?。
“為什么?”
他心力憔悴道:“因為我沒有明天?!?p>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漂亮?”張治冷不丁說。
“嗯。”
“清亮似山澗泉水,閃爍似夜間星辰,這樣猶如絢爛陽光的眸子,不該像沾滿灰燼的鏡子一樣黯淡無光。朔兒,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的眼神很可怕?!?p> “張治,我笑不出來?!?p> “微笑很簡單?!彼酒鹬俦彼返哪樀巴獬冻?,脅迫道:“來,笑一笑,別給我擺一張死人臉,多難看吶!”
他任由對方拉扯自己面頰,半天愣是沒有任何表情。
久而久之,張治意識到自找沒趣,于是便作罷。
“一個心中無愛的人,要想笑出來,比死還難?!?p> 張治從背包中摸索出兩瓶藥,他分別放在左手和右手中。
“這是普拿疼,這是丁丙諾啡?!鳖D了頓,他接著說:“我現(xiàn)在允許你自行選擇?!?p> “不……”仲北朔的瞳孔產(chǎn)生劇烈震動,他像看見駭人恐怖的怪物一樣,連連搖頭痛苦拒絕道:“不!不要!”
張治將兩瓶藥湊近他,不容反抗的強迫道:“你必須選!”
“不,不——你不要靠近我!”
轉動輪椅,他拼命后退,直至背靠墻壁才停下來。
太陽穴陣陣刺疼,好痛苦,像溺水的人沉入幽深湖底,連氣都喘不上來。
呼吸越來越急促,仲北朔攥住胸口衣服。張大嘴努力吸取氧氣,他狼狽不堪的低吼道:“我叫你拿開!!”
張治憂心忡忡的說:“你別這樣……”
負能量和消極情緒如鋪天蓋地一般瘋狂的向他襲來,混沌與荒蕪如卷入而來一般侵襲著他的內心,悲傷跟凄涼如波濤洶涌一般徹底霸占大腦每條神經(jīng)末梢。
仲北朔扶著額頭,手指緊緊攥著額前細碎的發(fā)絲,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顯。
他咬住嘴唇,似受到重創(chuàng)般,艱難調整亂糟糟的心緒。
“還記得你第一次自殺未遂嗎?”
美麗的薄唇被咬出血漬,他卻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一樣。
“……別……別說了……”
“你吞了一百零七顆丁丙諾啡,夫人發(fā)現(xiàn)時,你已經(jīng)昏迷不醒。搶救室里,你被插鼻胃管,強行灌入活性炭洗胃。你離開鬼門關,回來了。可是你卻不能自已的排便,弄得整個病床上全是嘔吐物和屎尿?!?p> “……別說……別說了……”仲北朔捂住耳朵,拼命的瘋狂的搖頭。他嗓音顫抖的懇求道:“我求求你別說了?。 ?p> “朔兒!”張治抓住他的手腕,冷酷無情的逼迫他面對現(xiàn)實?!澳氵€想回到那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嗎?!”
“不——!”他使勁甩開他,震破天似的高聲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回到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里……我不……我不要!”
張治聲音壓過他,“可是我今天卻從你的眼中看見了還想輕生的念頭!”
頃刻間,身體像被定格一樣,仲北朔不再大吼大叫,安靜的如同失智孩童。
“朔兒,自尊是什么?”張治悲不自勝,放緩聲音,“難道對你來說,自尊就是護士姐姐把加護病房的床簾拉起來,便盆放在床下,你可以準確無誤地拉在里面嗎?”
仲北朔將臉深深埋進自己的臂膀,像孩子般哽咽道:“……不……不是的……”
“你為什么還是這種狀態(tài),你為什么不能嘗試釋懷!”
“我……我……”
門外赫然顯現(xiàn)出另一個人的身影,劉茗愁眉苦臉的輕聲說:“別再逼他了。”
“夫人……”
“讓他一個人靜靜吧?!?p> 張治點點頭,起身走出房間。
五分鐘后,仲北朔稍稍抬起頭,眼睛看向放在床邊的兩瓶鎮(zhèn)定類藥物。
他伸出左手,顫抖不已,像不能控制一般,緩緩的慢慢的觸碰到丁丙諾啡的藥瓶。下一秒,他趕緊攥住左手腕,轉而飛速拿起旁邊的普拿疼鎮(zhèn)痛藥。
取兩顆藥片,擰開礦泉水,仲北朔閉上眼睛,仰頭喝下去。
他趴在輪椅上,眼皮感到沉重,漸漸墜入夢境。
既然活著那么痛苦,不如去死好了……
夢中。
遠處天邊烏云密布,鉛灰色的馬路上車輛疾馳,淅淅瀝瀝的毛毛細雨從天空飄灑下來。行色匆匆的路人四處躲避,一只流浪狗夾著尾巴跑向霧蒙蒙的遠方。
他想過很多種死法。
從學校的天臺飛出去,造就一場驚心動魄的軒然大波。
跳進豬肉鋪的絞肉機,血光四濺,粉身碎骨。
躺在藏青色天空下的鐵軌,等待噩耗齒輪轉動。
抽完的煙蒂丟進報紙團,靜立煤氣罐旁邊發(fā)呆。
或者——像現(xiàn)在這樣不動聲色的閉上眼睛,朝車水馬龍的公路上緩慢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MP3白色耳機里面播放著空洞且絕望的歌曲;‘?但愿我的消失能換取一片彩虹萬丈’,恰好應景。
四步,五步,六步……
數(shù)不盡的轎車發(fā)出聲聲刺耳鳴笛,仿佛為他即將降臨的命運演奏送終哀悼交響曲。
七步,八步,九步……
世界變得蒼白,一種匪夷所思的平靜感包裹著他的內心。
‘北朔哥,北朔哥,北朔哥……’
恍恍惚惚聽見有人喊他,那聲音仿佛很遙遠,似乎又很接近,像橫跨時空才跌跌撞撞的闖進耳朵里。
他下意識頓住腳步,手臂徒然被一股來自外界的蠻力狠狠抓住。
‘北朔哥!’
透明雨傘從他手中脫落掉在地上,很快便積滿冰冷的雨水。
‘北朔哥,你在這里做什么?’柔軟的女性嗓音充滿焦灼和恐懼。
他眼中的暗灰油柏路,像一條蜿蜒崎嶇怎么也走不到終點的人生之路。
沒想到在通往地獄的途中,竟會有人愿意伸手拉他一把。
‘北朔哥,跟我回去吧?!?p> 隔著雨簾,她的臉部輪廓模糊不清,甜美的聲線顯得格外清晰。
‘嘀嘀嘀——!’
一輛載重貨物的大卡車從他們身側飛馳而過,車輪卷起水浪激濕他的褲腳。
他沉默著輕輕推開她,希望這樣的舉動能讓對方意識到她正在多管閑事。
‘北朔哥,跟我回家,好不好。’
她走上前,重新牽起他的手。
家?什么是家?哪還有什么家,他的家早就支離破碎了……
雨水越下越大,冷風吹斜樹梢,他們的衣服徹底浸濕。
她擅自帶他朝前走,他望著她單薄的背影,有些束手無策。
不知道她要帶他去哪里,不過,哪里都好,因為世界早已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地方……
周圍的世界,漸漸讓他感到陌生。
門鎖與鑰匙相互咬合,恍如白晝的燈光驅散一望無際的漆黑。
她踢開堵在門口橫七豎八的十幾雙高跟鞋,像邀請??桶阈Φ溃骸堖M?!?p> 他環(huán)顧四周,一室一廳,典型的單身住宅。
‘對,流星佳苑,七號樓三單元601室。嗯,要芝士牛肉和培根玉米。好,快點送來?!龗鞌嚯娫挘闷鹄按致缘氖帐耙幌虏鑾?,對他說:‘我點了北朔哥最喜歡的披薩,等下你要多吃點喔?!?p> 她是誰?
她為什么會對他的口味了如指掌?
‘北朔哥?’
六樓,跳下去或許會死,也可能只會斷手斷腳變成植物人,真是尷尬的樓層。
‘北朔哥,你在看什么呢?’
躺在菜板上錚明瓦亮的水果刀距離他不到五米,只要自己愿意,痛苦僅需幾分鐘就能解脫。
液晶屏電視機下面有一瓶未開封的洗潔精,大概比披薩美味。
‘沒想到你這么喜歡我家,’她朝他走來,笑的宛如天使,‘我決定了!從今往后,這里也是你的家?!?p> 他眨眨眼,木訥機械的重復道:‘我的……家?’
‘是啊,雖然環(huán)境差了點,衛(wèi)生臟了點,面積小了點。不過只要你喜歡,這里就是你的家!’
望著她甜甜的笑容,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竄進他心窩。
他無所適從的揪住胸口衣服,轉過身背對她,以最冷漠的口吻干脆拒絕道:‘不,我不需要。’
‘相信我,你需要的?!?p> 陽光撕破烏云肆無忌憚的灑落城市大街小巷,雨,不知不覺停歇。
她繞到他面前,湊近。
她身穿一件米白色吊帶裙,身材苗條,胸部平攤,小巧玲瓏的香肩暴露在冰冷冷的空氣中。她的頭發(fā)隨意扎在腦后,肌膚白皙,光澤亮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閃爍著純凈的光芒,粉嫩櫻唇讓人一看便禁不住想要品嘗禁果的味道。
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接,他心虛的立馬轉頭看向別處。
‘別對我太好?!?p> 她不假思索的說:‘可是我想對你好??!’
‘為什么?!?p> ‘北朔哥,你不認識我了嗎?’
‘你是誰?!?p> ‘我是你的小雪啊!’
‘小雪……小雪是誰……’
‘嗚嗚嗚,北朔哥壞壞,居然把我忘記了……嗚嗚嗚……北朔哥太過分了,小雪再也不要理你了!’
小雪……
小雪?
“小雪!”
仲北朔倏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額前不知何時滲出一層冷汗。
他雙目空洞無神的望著自己張開的手指,攥了攥,除空氣以外什么都抓不住。
原來……
竟是一場夢。
怎么會又夢見她。
仲北朔坐起身,感覺口干舌燥。他挪到床邊,試圖拿水杯,可是右手使不出一絲一毫的力氣。
另一張床上躺著熟睡的母親,他望著外面皎潔的月色,才意識到這里是芋頭村,不是繁花市。
仲北朔拉開床頭柜,摸索到錢包,鈔票間藏著一張小照。
物是人非,回不去了。
岑櫻雪,他最心愛的女孩兒……
仲北朔躺回枕頭,舉著一寸照片,借月光細細看起來。
不論交往多少女生,從來沒有一個人能住進他的心里。
姜羽呢?
內心深處似有道聲音,突然質問自己。
他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姜羽算什么東西!
早就看清了,村姑離不開她的青梅竹馬。
討厭成為別人的第二選擇!
適當玩玩可以,但要認真,他恐怕做不到。
反正他遲早都要離開芋頭村,作為打發(fā)時間的無聊玩具,就暫且讓她沉浸在粉色泡泡的幻想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