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二年級，正當薇薇努力而投入的校園生活向上而行的時候，日本人打了進來?？v使身處租界，縱然是象牙塔內(nèi)，時局的動蕩和詭異，依然影響著上上下下的情緒。校園里先是暗流涌動，后來一場一場的游行抗議代替了一堂堂課。不少老師棄職回鄉(xiāng)，一些同學(xué)投筆從戎，一小半的人少了下去，就連食堂里的胖阿姨們也無精打采起來。
杜少豐也很少來找薇薇了。只有一次，薇薇在校園的小舞臺那里看到揮舞著手臂，對一群圍著他的同學(xué)慷慨激昂演講的杜少豐。那番話，薇薇聽著簡直要熱淚盈眶。
其實，薇薇心里是早將杜少豐劃在鶯歌燕舞公子哥那一類里的，而因著他的那一番演講，因著他略帶青澀卻滿含熱淚的眼神，薇薇一下子將這個人重新定義了起來，他成了薇薇眼里閃著光的一個人。
那一次，她沒有拒絕杜少豐的邀約，演講過后，她看著眾人簇擁著與他鄭重道別，那些擁抱熱烈而悲壯，仿佛訣別般讓人難過。
然后，薇薇陪著他往校園外走了一段，聽他講自己的理想與計劃。雖以薇薇的認知，還無法對他的做法給出判定和建議，但她終于肯認真面對這個有著俊秀眉目和挺闊鼻梁的青年?？粗救岷晚饫锏哪堑缊砸悖鞭比滩蛔〖t了眼眶，誠懇地跟他說“你......千萬保重，希望看到你好好地回來”
杜少豐大約是在那一瞬間才為自己單獨而慷慨的愛情感到驕傲。他開心地笑了，點著頭向她伸出臂膀。雖有些不好意思，薇薇也不忍這時候拂了他的意愿，輕輕上去回應(yīng)給他一個擁抱。然后看著杜少豐就那樣笑著退著揮舞著手臂，直到留給她的一個在黃昏暮氣里遠去的背影，單薄卻堅定。
送別杜少豐沒多久，剛?cè)?1月，一場突然的疾病帶走了薇薇的母親。薇薇得到電報趕回家的時候，連母親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吳媽張媽一路護著她，不讓她靠近母親的棺槨，因為母親得的是肺癆，無論薇薇怎樣哭著喊著怎樣哀求，哭痛了嗓子哭腫了眼睛，她卻連母親最后一眼都不曾看到。這種痛和遺恨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消退。
那幾天顧安池每日都來。母親突然的離去，對這一家人都是極大的打擊，老老少少在悲痛里亂了陣腳，顧安池幫著父親料理家里家外的大小事情，操心迎來送往事宜，著實忙碌了十幾天時間。但不管多忙，他都會抽時間到薇薇房里去看看她，確信她在，確信她有人陪伴他才會丟開她。每日臨走前，他也會到薇薇房里陪一陪她，雖然薇薇看到他就會哭的更兇，雖然兩個人常常相顧無言，顧安池覺得自己這樣陪一陪她也好。
母親的事情徹底料理完畢，杭州也入了冬。薇薇卻還是不肯走出房間。顧安池每日都來，她不肯吃飯，他也就不動筷子；她不肯洗漱，他就替代張媽將毛巾牙刷捧手里靜靜等著。頭七那天，薇薇不顧勸阻，在母親墳前長跪不起，顧安池就在風(fēng)雨里舉著傘始終護著，任由她慟哭。
或許是心情的原因，這個冬天的杭州在薇薇眼里到處都是蕭瑟，到處都是荒蕪。家里處處是母親的影子，每一處都能惹得薇薇流淚不止。
“日子總得繼續(xù)下去不是”“父親和弟弟也很傷心，你或許該顧一顧念他們”“姆媽她一定不希望看到你這樣傷心的是不是”顧安池不厭其煩的勸告下，薇薇勉強打起了精神，決定回學(xué)校參加期末考試。
顧安池幫她買好了車票，開著車送她到了車站。從車上取行李的時候，顧安池將一個小小的箱子遞給她“這是給你的書，打發(fā)時間的時候可以看看”
送薇薇送上了車，安頓好一切，顧安池有些猶豫地在包房對面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緩了緩才跟薇薇說“.....寒假可能沒辦法在杭州陪你了”薇薇很是訝異地抬眼看著他。
“藝專上周就已經(jīng)臨時遷到諸暨了......藝專現(xiàn)在非常需要人手......可能我們還得繼續(xù)往南遷......時間和地點都還是未知數(shù)”
顧安池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將這突然的變故用最簡單的方式告訴薇薇。他知道這時候告訴薇薇這樣的消息很殘忍，但是他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不告訴薇薇也一樣殘忍。
薇薇不防備還有這一重打擊在等著她，頓時淚如雨下。知道可能是這樣的結(jié)果，顧安池還是忍不住慌亂，他起身用手去拭她臉上的淚，可是越拭越多，然后改用衣袖，衣袖也頓時浸濕大半。這個小小的美麗的姑娘，這個月里，流了太多太多眼淚，他太心疼。
開車的哨聲尖銳地響了起來，顧安池顧不得太多，索性將薇薇攬進懷里輕輕拍著她，一遍遍說“薇薇別怕，別怕，我會回來的”
哐當一聲，車子動了起來，顧安池不得不狠心推開薇薇，他一邊動手幫她理好頭發(fā)，一邊擦拭著她的眼淚鄭重叮囑“時局很亂，要學(xué)著保護好自己。也要學(xué)著照顧家人。等我回來”
顧安池跳下正在移動的車子，似乎聽到薇薇撕心裂肺地叫了他的名字，但站臺這一側(cè)是看不到包廂的，他追著車子跑起來，盼著薇薇能夠來這邊車窗，盼著能夠讓他再看一眼她，但是，沒有。車子就這樣越來越快地消失在鐵軌盡頭。顧安池的心像是被人挖去了似的，生生地疼。
車廂里的薇薇將整個人埋在胳膊里，哭的頭痛欲裂。失去母親時候的那種痛感再次襲來，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就這樣，這個冬天，薇薇不僅失去了母親，也告別了顧安池。
寒假，薇薇獨自回到杭州，獨自去了藝專，果然人去樓空，大門緊鎖。這把鎖，將薇薇鎖在了一個無法抵達的彼岸。而家里因為少了母親，父親忽然就衰老了下去似的，鬢角添了白發(fā)，弟弟連快樂也不大敢有了，整日一個人在院子里玩耍。只有祖父祖母還強撐著自己，頂替了母親的角色，操持著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春節(jié)照舊是得過的，小腳祖母拄著拐杖幫著廚房安排年貨采辦，幫著監(jiān)督菜肴，眼神不好的祖父也時刻陪著祖母轉(zhuǎn)進轉(zhuǎn)出盡量使自己多一些用處。初二初三初四初五......是免不了你來我往，免不了酒席，免不了寬慰，而薇薇卻只覺得荒涼。
春節(jié)過后，杭州城的商販許久不見恢復(fù)回來，街頭的挑擔也消失了似的，城里的人一下子少了下去。就連家里的老管家也跟父親提出了辭呈回了老家。
這個冬日里唯一的快樂，來自顧安池寫給她的一封信?？慈掌谶@信在路上已經(jīng)走了兩個多月，那時的他，從浙江一路到了江西，才追上了藝專的隊伍。信里，顧安池語調(diào)輕松地描述著自己笨拙到鬧出笑話的追尋過程，但還是不免讓薇薇笑著笑著就流出淚來，她看到的全是他一個人獨自面對艱難旅途的不易?？上驳氖牵尤浑S信附了一張自己的相片來。相片里的他頭發(fā)蓬亂，站在一座橋頭，手搭在欄桿上甚是放松。許是因為照相技術(shù)的問題，顧安池幾乎是陷在逆光里的，整個面目看不太清晰，唯有露著的一排牙齒分外潔白，笑容很是開朗的樣子。沒有穿長袍，襯衣袖子隨便卷到胳膊中間的顧安池，看上去略微狼狽，卻很是精干。
自此，薇薇每天都盼著郵差送信來的鈴聲?？伤牖氐男牛瑓s不知道該寄往哪里。
開春后，美專那邊的開課通知一推再推。弟弟的學(xué)校也時常因為各種原因停課、放假。杭州城里已經(jīng)能夠時不時聽到炮火聲，祖母祖父受了驚嚇，鬧著要回鄉(xiāng)下去。薇薇只得隨父親將他們和吳媽幾個老人手一并送回蕭山老屋。城里這邊也就只留張媽一人打點家務(wù)，薇薇自然也就忙了起來，兼職采辦、晾曬、打掃乃至司機、會計等等事務(wù)。忙碌是不怕的，薇薇反倒覺得忙碌填滿了自己，一切都不那么難挨了。
進入六月，父親的廠子一天不如一天，送來的蠶繭堆積出山形了，父親卻不忍心不收。工錢成倍上漲著也很難請到一個精干的熟手。報紙上天天刊登的都是戰(zhàn)敗的消息，眼看著日本人長驅(qū)直入，步步緊逼，每日早出晚歸的父親越發(fā)心事重重。沒多久，街上的國軍走了，日本軍進來了，持槍核彈，人人自危。父親的朋友們走的走逃的逃，父親也終于決心舉家遷往香港。
薇薇自然是萬般不舍的，母親在這里，記憶在這里，顧安池寄信的唯一地址在這里，她怎么能丟下。可是父親的決定不容商議，廠子沒了是小，一家人的性命，祖輩辛苦創(chuàng)下的產(chǎn)業(yè)落到日本人手里豈不是助紂為虐。
父親絕不允許薇薇自己單獨留下的提議，包括母親的尸骨，父親也要一并遷去香港，薇薇這才下了離開的決心。
一家人忙碌了近兩個月，偷偷將廠子里的機器運去鄉(xiāng)下埋藏掉，偷偷將家里不顯眼的東西打包托運出去。將母親的棺槨再次起出來重新火葬，是割裂一家人傷口的事，可是為了能夠帶走母親，他們只能這樣做。祖父祖母卻怎么也不肯聽話，盡管大伯小伯都在香港，他們也絕不同意背井離鄉(xiāng)這件事，像所有的老人一樣，留在家鄉(xiāng)是他們的執(zhí)念，越是山河殘破，守著家園對他們而言超過生命安危。
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薇薇也越來約焦急，天天去郵局查信，可是再也沒有收到顧安池的消息。
出發(fā)前幾日，父親帶著薇薇和弟弟分別回蕭山、西塘與家人們作別。一家人見了面不免滿心的哀傷，不免離別的眼淚，可祖父母卻像被灌注了力量似的，矍鑠豁達，反而極力勸慰跪在地上磕頭慟哭的父親。只有抱著弟弟送出門的時候，祖父才將頭埋在弟弟胸前久久不肯撒手。
薇薇在姆媽出嫁前住著的屋子里駐足許久，默默與這里的一床一屜道別。這間屋子的后窗正對著綠透了的水塘，那綠色一年四季頑固著，濃稠著，養(yǎng)育著像母親這般柔弱卻擁有靜謐力量的江南女子，一代代一年年。薇薇第一次渴望能成為母親那樣的女子，渴望能像母親那樣生在這片祥和寧靜的小鎮(zhèn)，能沿著母親的足跡在石板路上踏碎月光倒影，能跟母親一樣養(yǎng)蠶緙絲縫制衣裳，能像母親那般傾其所有地呵護她所鐘愛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