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是在一處書塾找到躲在一角落的惜兒的，找到她時，身上裹著一條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半舊的紗巾。在這暑天里，把頭臉圍了個嚴實，只留下眼睛的位置，僅剩的一只眼，正緊緊盯住正在下學回家的孩子們。
這應該是大家辦的書塾，門頭十分氣派。出來的都是七八歲的孩子，正是天真可愛的年紀，下了學，就像一只只出了籠子的鳥兒，都是笑著跑著跳著，后面跟著的書童們，背著笨重的書箱，有的懷里還抱著幾本沒來得及收拾的書，也緊跟著在孩子們的身后，還要提防著自己的小少爺磕著碰著。
卻有一個小孩踉踉蹌蹌地走在最后，比同儕們都要矮上許多。身材微胖，臉上也是肉嘟嘟的，粉粉白白的樣子，十分惹人喜愛。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也不跑，也不鬧，一步一步地走著，看著四周嘰嘰喳喳的同儕，居然還有幾分嫌棄的神色，真真是個小大人的樣子。
惜兒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那個孩子，眼神中盡是柔和慈愛的光芒。那孩子似乎感覺到有人正盯著自己看，竟停下了腳步，向惜兒躲著的角落看去。惜兒見狀，把臉上的紗巾又緊了緊，縮到了角落的更里處。也許是那書童催促，那孩子也真的沒有看見惜兒，回過神來，繼續(xù)向路邊的一輛馬車走去，書童將他抱到車上，輕輕地敲了敲車側(cè)，車夫便慢悠悠駕著車向大街走去。惜兒卻躲在那里，一直目送著那車消失在長街盡頭。
等到她回頭，才發(fā)現(xiàn)，覃元秋和遂安正站在自己身后。看到元秋和遂安在自己身后，也以為兩人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來尋的，便上前行了禮，在元秋和遂安的帶領下，也上了馬車，到了一個郊外的藥廬。
那藥廬是遂安的，為了平時采藥時有個地方落腳，專門讓人搭的。就在山腳下一隅，前面圍著翠竹，后面還有幾方藥田。人煙稀少，環(huán)境及其清幽，頗有歸園田居的意味。遂安每每回到此處，都會感覺自己還在清涼山上，每日陪著薛神醫(yī)采藥，學藝的日子。
門剛打開，一陣藥香撲面而來，惜兒卻下意識地捂了捂口鼻，這是常年吃藥的原因，聞到這藥味，反而會不適。遂安引她到房間正中的一張竹案旁坐下，將一卷銀針攤開在桌面。惜兒神色異樣，遂安解釋道：“昨日夜里我聽到你能發(fā)出聲音，可見你的聲帶還沒有完全壞掉。若為你施針，將穴道打開，興許，你能講話?！甭勓裕耗樕隙嗔诵┬老?，遂安卻是神情凝重，又接著說：“這只是權宜之計，你的聲帶終究是傷了，想要再開口說話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這種做法會強行沖開你的穴位，有可能此后，你就真的徹底啞了，你可愿意？”惜兒聞言，并沒有一瞬遲疑，就點了頭，答應了。
遂安的一套針，最短的不過盈寸，最長的則有手掌長短，根根閃著寒光，直逼人眼。遂安起手落針，從頷一直到脖頸，咽喉，足足二十余針，無一不精準。強行沖開穴道，自然是痛苦萬分，惜兒一雙手緊緊拽著，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即使是這樣，也沒能哼出半聲，只是那雙肩輕輕發(fā)抖。整整一個時辰，惜兒都在這樣的煎熬中度過，就像是千萬只螞蟻在啃噬她的骨肉，終于在最后一針落下，惜兒發(fā)出一聲呻吟，極其尖銳，如同一把鈍了的刀，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遂安才收了針，示意元秋，抓緊時間。
惜兒張了張嘴，似乎已經(jīng)忘了該怎么說話，過了許久，才用那沙啞粗糙的嗓子緩緩說道：“那兩個人頭是我?guī)Щ貋淼?，我罪有應得，你們把我抓了吧！”她的話讓元秋始料未及，元秋怎么也不會相信，一個人受盡折磨，只是為了開口認罪？
元秋并沒有當場否認，反而順著她的話，問道：“既然你說那人頭是你帶回來的，那你說說，你是在那里取的兩個人頭，又是怎么帶回來的？”惜兒并沒有一絲遲疑：“那日我朦朧間到了西四牌坊，那人頭便是在那里找到的，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想把那人頭帶回去！對！牛大壯，那個更夫，他看見我了，叫了一聲就倒在了地上！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像昨天晚上那樣，發(fā)了狂就撲了上去……”
遂安皺了皺眉，說道：“你說，你那天夜里發(fā)了狂地撲向牛大壯，當時的情形就像昨天夜里一樣？”
“是的！”
“昨天夜里的事，是誰告訴你的？”遂安又問道。
惜兒不知其用意，回答道：“那是我親身經(jīng)歷之事，哪需要別人說？”
聽到這樣的回答，遂安似乎十分滿意：“你說謊！凡神游者，神游過程中是沒有意識的，對自己所做之事一概不知，更不要說記得了！你對那日之事卻連細節(jié)都記得清楚，如果你不是做這些事之人，定是目睹了事件發(fā)生！”
惜兒一時慌了神，胡亂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什么是神游？我說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也許是發(fā)了瘋！你看看我！我就是個怪物，發(fā)瘋咬人，有什么出奇的？”
元秋一言不發(fā)，默默地看著惜兒。惜兒覺得，那目光能夠穿透自己，窺視到自己的內(nèi)心。她不再說話了，就低著頭，躲開那充滿穿透力的眼神，囁嚅了一句：“就是我……”就這樣過了許久，直到惜兒以為她們放棄了時，元秋又悠悠開口道：“安國公的嫡孫，自幼早慧，剛會說話就能誦讀詩書，不過三歲，就能作詩！可惜，乃是姨娘所生，非正妻所出，不能入家塾，只能瞞其身份將他送到安國公幼時所讀的書塾！”
惜兒猛然抬起頭來，正好對上元秋那讓人生畏的目光，又連忙垂下頭去：“你對我說這些做什么？三年前，我到火場中救我家小姐，被毀了容，從此便被關在了荒院里，什么姨娘，什么嫡孫，我不知道！”
元秋并沒有理會她，只自顧自地往下講：“那孩子命苦啊，不能光明正大地被安國公府承認，生身母親聽說在一次神游癥發(fā)作時，被生生嚇瘋了！”她看了一眼惜兒，又說：“說來也奇怪，那日我在荒院里碰見一個熬煮湯藥的女子，那女子見了我，慌慌張張就跑了，竟把藥壺給打碎了！”遂安接著元秋的話，說道：“我查驗了那壺里的藥渣，正是治療神游癥用的，方才為你施針前，我把過你的脈，卻一切正常！那湯藥……不是給你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