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才是文化沖擊
魏雄喝得酩酊大醉,田野中的蛙叫和蟬鳴惹人煩躁,踩著濕漉的稻草堆,他不得不探下腰走路,迷迷糊糊想要找個隱蔽的地方嘔吐。分不清是白晝抑或深夜,只記得摸到了一條鮮血橫流的斷肢,隨后一束遠光燈照得自己快瞎了,冷不防聽見子彈上膛的脆響,匆匆瞥見那輛紅色跑車上的布加迪車標。
只能鉚足了勁跑啊跑,跑到了天涯海角,這場支離破碎的夢迅速被拍醒,魏雄垂眸,意識重新回到了大洋彼岸的那具肉身。
拍醒自己的是一只手,很快,一張人臉映入眼簾,是海關(guān)的著裝,還是一個黃種人。
“你該回去了,孩子。”
魏雄猛然抽了口涼氣,“驅(qū)逐出境?”
任職多年的張警長聳了聳肩,好笑地望著眼前這個驚慌的孩子。
他切換了語言,用生疏的廣東話說道:“當然不是,我從監(jiān)控調(diào)出了實情,責任不在你,無論從道德或者法律——總之,你自由了。”
魏雄果斷閉嘴,掠過警長的肩膀,發(fā)現(xiàn)這里仍然是海關(guān)大廳,只不過偏居一隅,被一塊隔板分割成小廳。
身旁一排坐著的都是入關(guān)不合格的境外旅客,此時都等著重新審訊,若再不過關(guān),他們將面臨驅(qū)逐出境的執(zhí)法程序。
“我,我可以走出機場了?”魏雄用普通話問道,“警長先生,謝謝你。”
他饒是再沒情商,也能明白,爭端十有八九,都由警長先生擺平了?;蛟S是出于正義與同理心,也許是出于同胞的偏袒。
魏雄深深看了眼警長臉上密布皺紋的眼角,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龐顯現(xiàn)歲月的痕跡。
“不用說什么,我已經(jīng)把文件夾塞進你的背包,你的身份沒問題?!本L挺直腰板,沒理會魏雄想要套近乎的心思,拋下這句話就走了。
好在警長右胸制服上的身份牌被自己看清。
DHS(美國國土安全部).
Nick Zhang.
重復(fù)念叨這個名字,魏雄逐漸面無表情,背好單肩包便離開小廳。
身后大廳和窄窄的走廊,都有新一撥的乘客排隊等待入關(guān),秩序已然恢復(fù),仿佛先前的那場鬧劇不存在一般。
時間顯示5:28,從被泰瑟槍擊倒至現(xiàn)在,大約過了不到一小時。
泰瑟槍的作用,是通過一條針線的電流,麻痹危及執(zhí)法人員安全的歹徒,反應(yīng)程度因人而異。顯然,魏雄已經(jīng)屬于過激反應(yīng),昏頭半晌都不曾醒來。
后背一塊肉生疼,魏雄扭動肩胛骨,確定那兒貼著紗布。
他有心想查詢美國的司法條例,自己受到這種對待好像能夠起訴?但轉(zhuǎn)念一想,步驟復(fù)雜不說,幾近零的人際關(guān)系和一大票昂撒人虛與委蛇的處理方式就夠他喝一壺了。
而且動輒牽扯到剛剛盡最大限度幫忙的張先生,甚至遠在美東的舅舅也會被影響,思量再三,殘酷的現(xiàn)實擺在眼前,魏雄不得不咽下這口氣。
不消三分鐘,來到航站樓外圍,按照電子站牌的顯示,他要到3號行李提取處拿回自己的行李箱。
從落地玻璃大窗看向外面,臨近早上六點的天空被雪花填充,昏黃路燈照亮機場公路,冷風(fēng)撲打黃色出租車的車窗,黑人司機搖下車窗大聲咒罵,讓魏雄好幾次擔心他要拎出一把英格拉姆沖鋒槍洗劫機場。
收回看向航站樓外的視線,從履帶上使勁拖曳自己碩大的皮質(zhì)行李箱,魏雄撕掉上面的紙條丟進垃圾簍,摸出手機點開國際漫游。
嘟嘟嘟……
“喂,是sherry劉嗎?”
“啊,真是不好意思啊,我還差十分鐘才到機場,你等等,找個位置坐一下?!?p> 對話簡潔,不到三十秒掛起。
Sherry劉是魏雄從貼吧聯(lián)系的當?shù)厝A人,她提供華夏留學(xué)生的機場接送服務(wù)。
想到這一次接送就要去掉80美金,他不由感到肉疼。
在線匯款學(xué)費和生活費后,自己渾身上下只有兩千美金的現(xiàn)鈔,是他今后三個月的所有支出。一年按季節(jié)分四個學(xué)期,剩下三個學(xué)期他得謀取一份兼職才能生活下去。
西雅圖有唐人街,聽說洗洗碗當個服務(wù)員都有十美金的時薪,必須要去試一試。
可從貼吧關(guān)于唐人街的介紹來看,基本圈子都是香港和臺灣的華人/留學(xué)生,他一個內(nèi)地人有一定幾率會碰壁。
魏雄出神地盯著天花板延伸下來的管道,那里不時吐出乘客的行李,滑入橢圓型履帶后徐徐旋轉(zhuǎn)起來。
身旁一個看起來像是拉丁裔的女士,提起行李箱后就橫著把它推到在地,搓搓手呵了口氣。
魏雄也跟著呵了口氣,行李提取處接近航站樓的出口,冷氣吹進來使溫度降低,機場暖氣起不到多大作用。
“穿多件衣服吧,年輕人!”女士自來熟地囑咐道,“在這兒看病要很多錢,哪怕只是感冒!我想學(xué)費不涵蓋醫(yī)療保險!”
魏雄看了看自己的灰色長袖,外面只套了一件黑色短馬甲。
他確實不耐寒,飛機上都得讓空乘多拿一件毯子,聞言點點頭回應(yīng):“謝謝女士,我現(xiàn)在就穿?!?p> 對明顯善意的提醒,他本能滋生好感出來。
行李箱取出一件水貨市場淘來的北面天鵝絨羽絨服,穿上拉緊拉鏈,認真撫平褶皺。
附近墻柱正好有一面鏡子,魏雄走過去照了照鏡面,一張瘦削的人臉左右擺動,五官分明,鼻梁高挺,眸子里的瞳仁仿佛兩顆悠悠旋轉(zhuǎn)的星星,一股使人著魔的魅力散發(fā)出來。乍一看,他整張臉蛋像是從時尚雜志拓印出來的建模臉,長長彎曲的眼睫毛和沒有唇紋的唇瓣,使之勃發(fā)東方美人的易碎感。
曾屢屢嘆息這個長相惹來的麻煩,他不得不特意蓄起了淺薄的胡子,留存黑色碎發(fā)不修邊幅,蓬松劉海遮住額頭。
“請問,這位女士,”魏雄回到履帶旁,禮貌問道,“冬假是全國統(tǒng)一的假日嗎?”
女士露出一口鑲了金牙的牙齒,笑道:“當然不,但都會覆蓋圣誕和元旦,大概直到一月五日左右便陸續(xù)有人上班……我說,你是華夏人嗎?”
“是,我是華夏湘潭人,今天剛飛過來準備上學(xué)?!蔽盒廴鐚嵳f道。
“啊,天吶!”女士猛地拍手,驚訝道,“你家鄉(xiāng)可是出了好幾個名人,我尊重他們,還讀過相關(guān)著作呢!”
于是,二人就這么慢慢展開了對話,魏雄雖然聽得費勁,但女士盡力用簡單詞匯讓句子淺顯易懂,非常照顧他。
魏雄得知這個女士叫克羅娜·薩莫拉莫,是一名私立醫(yī)院的心臟科醫(yī)生,還出版了幾本專業(yè)著作,上過亞馬遜熱銷榜。
越聽越是心驚,他初衷僅是抓到一個友好人士以便練習(xí)口語,畢竟都是從華夏飛來的航班,多少能理解自己的語言習(xí)慣。
這種已經(jīng)是精英分子的范疇了,魏雄知道以后恐怕都不會接觸到這種層面的人物。
“見鬼!”“這是什么東西!”忽然,幾聲怒罵和飽含恐懼的尖叫傳來。
魏雄也嚇了一跳,濃郁的腥臭灌溉鼻孔,攀談的薩莫拉莫女士正好感慨一番年輕時醫(yī)學(xué)院解刨的經(jīng)歷,她在闡述人體之美,話匣子收不住。
但她很快和魏雄一樣嗅到了血腥味兒,二人繞了個彎跑到眾人的視野聚焦點。
眼前一幕令魏雄認為阿美莉卡的歡迎儀式,十足不走心。
斷肢殘骸一應(yīng)俱全,似是被不明生物從機場貨倉肢解——像是萬圣節(jié)粗制濫造的道具,所有人起初都是這樣想的。
金發(fā)男的大好頭顱橫沖直撞,咕嚕嚕從滑坡軌道滾落,好巧不巧滾到了魏雄的腳邊。
這絕對不是惡作劇。
因為機場的警報聲轟然響徹,警方的怒斥與大量圍觀人員的尖叫刺入了他的耳膜。
文化沖擊又一次刷新了魏雄的認知。
他掩蓋駭然的神情,拖著自己行李,跟隨平民百姓沖出了航站樓,簡直如同作鳥獸散,好似末日下的絕望奔逃。
“F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