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是把殺豬刀，她林七七想當初乃一介名滿整個揚州城的偉岸奇女子，上至知府衙門，下至販夫走卒，沒有哪一個不曉得她林府大小姐和她的那檔子舊聞。
揚州城才子佳人千千萬，什么“沉魚落雁”、“貌若潘安”的名聲一夜之間便被她林府的雞飛狗跳壓了個“九世不得翻身”。扼腕嘆息之余，她終于明白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一句才是從古至今最真的真理。
然而，饒是再絕妙的飯后談資也經(jīng)不起滿城百姓再版又再版地折騰，終于這段傳聞連同她這個“粉面朝天”依舊其貌不揚的人，還是被眾人遺忘在了歲月的犄角旮旯處……
此時，她正坐在小池邊的石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著綴滿青花的圓幾面，兀自悶悶地想著。
正值一派春和景明之季，牡丹芍藥、棠棣香木，自然是種種上市，小禾就著粉面含春的花枝，莊嚴地侍弄好插進白釉瓷，水蔥般的手指在鮮花綠葉間來回穿梭，帶起一陣馥郁的花香。
嗅著辨不清是玉蘭還是牡丹的醉人芬芳，她的思緒再一次游離天外。
門口傳來一陣鼎沸人聲，小廝把馬兒牽去后院看養(yǎng)，錦衣華冠的公子老爺一道踱進了家門，林七七抬眼遠遠望過去，父親、大哥皆是一臉的灰敗樣兒，驀地迎上父親一貫“怒其不爭”的眼神，她有一瞬間的怔忡。
從她記事以來，父親便一直教導她，“林府是世代書香門第，做林府的小姐可以無貌卻不可無才”。是以，一生僅一個“孔孟”信仰的老爹才會一眼便相中無財無勢無雙親，唯其滿腹才學和一副皮相還大有可取之處的宋琦。
“宋琦有將相之才”，父親每每如是說，同他高談闊論的樣子，就像是找到了忘年舊友。
可林七七卻不以為然，她始終覺得宋琦這個人不過是個巧言令色、會道幾句酸詩閑賦哄騙老頭，在她家府中混吃混喝的窮酸書生。
并不是她林七七待人偏頗，著實是這宋琦分明一個如假包換的繡花枕頭，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教他那一根蔥蔥秀指去指點山河，委實令人難以構(gòu)想。
再者，這宋公子整天拖著一副羸弱的病體，她甚至揪心他能否等到所謂“大展宏圖”的那一天，每每瞧見他連咳帶喘，胸口極不規(guī)律地劇烈起伏時，她就生怕這公子哥會扶著身旁的大柳木順勢倒下去。
彼時，隔著重重扶疏花木，林七七就這么盯著宋琦細瘦的背影想著，冷不防那人一個轉(zhuǎn)身，深黑的瞳眸將她肆無忌憚的目光逮個正著，她經(jīng)不住臉上一熱，宋琦已是溫和地勾唇淺笑，禮數(shù)周全地向她拱手拜別。
她怔在原地好半晌，最終得出這么個結(jié)論：皮相是個好東西，大有化干戈為玉帛之功效。
坦然地接受了家里多出個人的數(shù)日后，縱然淡定許久的林七七已然再不能淡定，因為她在某個光照暖人的午后正伸著懶腰經(jīng)過前堂時，忽聽得父親那于她已實屬難得的溫軟聲音，“琦兒，再有兩月便是你上京的日子，你和七七的婚期就定在三月后，屆時……”
林增的后半句被突然沖上前的身影驚得含在了喉嚨里，父親看著女兒的樣子，怒不可遏。
林七七滿心罵著:“父親，你這是要賣女兒的節(jié)奏啊”，憤然難平，先聲奪人：“父親既如此看好宋公子，要收他做上門女婿，怎的也不同七七知會一聲。”
父親顯然對“上門女婿”這一用詞有些不悅，“待為父同琦兒商議好后，自然是會告訴你的?！?p> 林七七在內(nèi)心涼薄一笑，你這到底算是誰的父親。
“父親”，聲音一出口，字正腔圓，尾音含顫，夾雜著濃濃的鼻音，林增怔怔地望著女兒。
林七七滿面痛色，逼視著父親振振有詞，“七七自知天資愚鈍，且又為一介女流，既不能考取功名、光耀門楣，也不會周旋經(jīng)營、幫襯家里，奈何還沒生得一副能幫父親覓得佳婿的姣好容顏。”
“想來父親對七七大抵是有些不滿的，是以一直以來對女兒都是疾言厲色。父親從小便給七七灌輸圣賢禮義的道理，七七一直謹小慎微，所追求的不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奈何七七在父親、兄長心底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地位，總是行差踏錯……”
林七七瞅著父親的神色，忽的拔高音調(diào)，眼中痛色更深，“如今，沒成想七七在父親心里竟這般無足輕重，父親絲毫不過問七七的意見，就將女兒的終身大事草草定給了不過認識才數(shù)日的陌生人，就像隨手扔掉一只小貓、一只小鳥那樣簡單，父親于我何其殘忍?！?p> 聲音中委屈更甚，林七七使出殺手锏，“想必，九泉之下的娘親看到此番光景，也會替七七十分難過?！?p> 在林七七一雙澄澈水眸的逼視下，林增終于背過身去，堂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
良久，七七方聽得父親一聲重重的嘆息。
“七七，原來這些時候恒兒一直沒告訴你么？”
“大哥？告訴我什么？”林七七疑惑道。
父親又長嘆一口氣，“原來你竟還不知道琦兒的身份，我還以為這些天你對他避而不見是害羞的緣故?！?p> 害羞？林七七心下狐疑，一雙水眸不自覺轉(zhuǎn)向立于一旁的宋琦。害羞個鬼，她在心里總結(jié)道。
她還未收回目光，便見著宋琦對她粲然一笑，拱手一揖，薄唇輕啟，道了兩個字。
“表妹?！?p> 林七七周身泛起一陣雞皮疙瘩，“誰是你表妹，不要亂叫。”
林增嘆息，對著女兒，“七七，琦兒是你清姨的孩子，乃大你五歲的表哥，你們小時候不是還經(jīng)常一起玩的嗎？”
“……”
“你方才提起你娘，我才記起，這門親事原還是她和清芷一起定下的，如今卻……”
林增第四次嘆氣，“你們兩個都是苦命的孩子，也罷，我須得親眼見證你們大婚，也算是能為宣蘭做的最后一件事了?！?p> 每次提起娘親，一向嚴苛治家的父親就會變得異常脆弱不堪，這一點，林七七摸得很透。
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孝女，她自然不愿意教父親想起傷心事，故而這個“殺手锏”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用在了刀刃上。
然今次，于這罕見的“刀刃”級事件中，殺手锏不僅不管用，還成了推波助瀾的“兇器”。
這一轉(zhuǎn)變讓七七有些適應(yīng)不過來，她呆立原地，無語凝噎。娘親何時居然給她定了親？表哥？為何她全無印象。
此時若不說些什么，局勢恐怕難以逆轉(zhuǎn)，猶豫著開口。
“父……”
剛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就被父親抬起的手打斷，“不用再說了，婚期暫定于三月后，具體的我再和你大哥商議籌辦，你和琦兒，這些天先好好相處吧?！?p> 脆弱不堪的父親一臉頹然，“還有什么事你們可以自己商議，都回去吧?！?p> 看父親如此，七七雖心有不甘，還是沒說什么，落寞的走出堂屋，宋琦拜別后也一道跟了出來。
林七七滿臉惆悵地望著一旁的宋琦，聲音清朗、身量頎長可以算作優(yōu)點，唇紅齒白、面容俊秀又該怎么算呢？
她的理想型是常出現(xiàn)在話本子里的那種俠客，長得不必太好看、可以耍得一手好劍、剛正端直，沒事兒還可以保護身邊的姑娘。
可如果換作宋琦的話，誰保護誰還未可知。幾分應(yīng)景地，林七七無奈喟嘆……
林增和林恒的身影早消失在前院，林七七仍沉浸在回憶里。
她偏著頭苦笑，那時，她還經(jīng)常找宋琦的麻煩，欺負一個無辜少年郎總讓她心有不安?？煽v然如此，在宋琦上京前，婚事已經(jīng)差不多準備周全。
宋琦一人一馬離開林府后，林家老小既沒有等到喜訊，也沒有等得歸人。
此間，他們唯一等來的卻是一紙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