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丁夫人兩個孩子，怎么長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
“這還用問，”瘴云千金闕里，就算是茶水房，也沒有閑著的嘴皮子，知情的燒火婆子立刻接了活茬，道，“阿叡是和她之前那位生的，姓丁的這個是再嫁的?！?p> “阿叡的爹肯定俊極了，怎么丁夫人嫁了阿叡爹，還能瞧上丁宗旻這個臊眉塌眼的貨色？”
“阿叡的爹好像死得早吧？”那婆子扇著風(fēng)，爐子里燒出來的水汽沒散開，她半個腦袋被遮在熱霧中，汗順著鼻子往下淌，她揩了一把汗，道，“再說了，樓里的小姐們，不都喜歡丁宗旻這樣的，但凡來了個舉人，那伺候可就賣力得多！”
這樣的話，李承叡每天都聽幾遍，跟村里說的那些相比，瘴云千金闕的婆子們已經(jīng)算是口下留情，他等著這話題了了，才故意在茶水房門口做弄出點動靜，走了進(jìn)去，笑道：“羅姨！”燒火的羅姨四十多歲，兒子卻得了癆病死了，最是寶貝李承叡這樣十幾歲、長得又俊的小伙子，見李承叡進(jìn)來，道：“天快亮啦！你走到城門還有些時候，去吧！”
李承叡走到案邊，放下茶盤，道：“您也早點休息?！绷_姨答應(yīng)一聲，又問他：“今天有姑娘給你額外的賞錢沒？不是說你弟弟病了嗎？”
李承叡道：“今日沒有，明日再看吧，我娘那還周轉(zhuǎn)得過來?！?p> “好孩子?！?p> 李承叡每日早上挨著開城門的時辰到城門口，然后在正午前走到家中去，他戴著個過大的竹編帽，穿著老大的草鞋，背著一個背簍，里頭裝著鐮刀——回去的路上還能劈些柴火。走出城門的時候，晨鼓敲響四遍，李承叡加緊了步子。
之前這段路，他早上走完是綽綽有余，但是近日里他多了一個地方必須造訪。大概繞一段遠(yuǎn)路，能到錢塘一處支流下牢溪邊，煙渚平遠(yuǎn)迷蒙，蘆葦比他還高許多，李承叡近日都要來這里，練習(xí)和水親近。
他的生父吳清臨走前告訴他，吳氏這一支狐仙本是涂山瑞狐旁支，水系妖怪，在涂山氏族中算很弱小的，但李承叡不是，因為李承叡是半妖的緣故，能克服狐貍不親水的關(guān)隘，水系半妖勤加練習(xí)，會比水系走獸妖強(qiáng)上許多。
李承叡走到下牢附近時，隔著遠(yuǎn)遠(yuǎn)地便瞧見了一個人撅著屁股甩著狐貍尾巴蹲在那里，低頭看清澈的、從鵝卵石上淌過的水流，他忍俊不禁，高喊了一聲：“阿戎！”把自家弟弟嚇了一跳。
阿戎站起來，涉水往岸邊走過來，手里握著一枚鵝卵石，遞給李承叡，道：“哥哥！你看這個！小妹應(yīng)該會喜歡吧？”
他們兄弟姊妹六個，前五個都是“承”字輩，挨個往下是“叡”、“戎”、“漣”、“竑”、“舟”，三弟和四弟因為病弱，十分寡言，六弟則因為是娘和繼父所生，血脈上就疏遠(yuǎn)，一家子最受疼愛的是五妹阿舟，若不算妹妹，最親熱的就是長子李承叡和次子李承戎——他倆是雙生子。
李承叡跑過來，接了石頭，走到溪邊蘆葦間坐下，挽了褲子將腳伸到水里，這才仔細(xì)看了看那枚鵝卵石，紋路確實很好看，他也就遞給了阿戎，道：“好看，你好好收著吧?！?p> 阿戎在哥哥身邊坐下來，胳膊挨著胳膊，拿尾巴掃著哥哥的后背，道：“我今日把尾巴收回去一陣子，難受得要命，總感覺屁股疼?！崩畛袇编坂鸵宦曅Τ鰜?，又很快忍住了，他知道弟弟一直耿耿于懷，分明他們一天出生，阿戎卻一直不能進(jìn)城做工補(bǔ)貼家用，李承叡想了想，說道：“你可以不必急，就趁著晚上出來劈柴，交給我去賣?！?p> 阿戎嘆了口氣，抱著膝蓋不說話。
李承叡已經(jīng)開始練習(xí)，他試圖讓水懸浮在空中，呈一個球，而不是扁狀，這是他爹教他的修煉方法，只是第一步，但是很難。阿戎也讓水飄起來，水卻總是散開。
他們在溪邊坐了一陣，看日影，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阿戎搶過哥哥的背簍幫他背著，背簍太大了，狐貍尾巴可以透過一個孔塞進(jìn)去，不至于被人看出來。李承叡把柴火搬出來，伸手到背簍里，把弟弟的尾巴扯進(jìn)來，他下手很輕，生怕扯疼了阿戎，但卻把阿戎弄得奇癢，笑了好半天才弄好。
實際上他們回去得還算早，村里還沒到中午下田歸家的時候，空空蕩蕩的，李承叡把帽子戴在阿戎頭上，蒙著臉進(jìn)了屋，六個孩子的娘李靜梧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午飯了，一進(jìn)屋，李承叡就聞到一股干馬齒莧的味道。
李靜梧，從前是李小姐，河間鄉(xiāng)紳之女，但自從被發(fā)現(xiàn)和狐貍生了孩子，即使再嫁，也多得是人指指點點，她也便帶著丁宗旻和六個孩子離開家中，到了京華來求生活。好在她雖然富貴出身，卻也吃得了苦。見老大老二回來，李靜梧在灶臺前看了一眼，嗔怪道：“還沒入夏呢，小孩子家家的，別一大早把腳弄濕，寒氣入體，有你們好受的?！?p> 李承叡裝作沒聽見，從弟弟背上取下了背簍，靜靜地把柴碼放好，阿戎則道：“知道啦！弟弟妹妹呢？還在睡嗎？”李靜梧道：“你去叫他們起來，李承叡，你過來幫忙?！?p> 李承叡本想跟著阿戎進(jìn)屋去，此刻不得不轉(zhuǎn)身往灶臺那邊去。
這八口之家，幾個狐貍崽睡一屋，三個人睡一屋，倒也算互不相擾，免得狐貍崽子晚上出去遛彎，擾了人家清凈。李靜梧和丁宗旻都是讀過幾本書的人，這間竹舍雖然簡陋、下雨天不太牢靠、冬日里凍掉人骨頭，倒也沒有別的缺點。
還有一件拿得出手的東西，就是李靜梧從娘家?guī)淼娜龑Υ笠鹿瘛?p> 衣柜上頭的雕花是百禽圖，里頭收著六個樟木箱，三個多寶盒，村里頭的姑娘婦人們哪里見過這樣的嫁妝，李靜梧剛來村中定居時，眾人都艷羨不已，說丁宗旻討到了好媳婦。但如今，這三對大衣柜成了狐貍崽子睡覺的地方，因此認(rèn)識丁氏夫婦的人，都以為他們只養(yǎng)著兩個孩子——李承叡，還有丁宗旻的兒子丁綏。
沒別的辦法，除了李承叡，其他狐貍崽還不會藏住尾巴，青天白日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走動又勤，只能將孩子藏在柜子里鎖起來，鄉(xiāng)里都知道，李小姐寶貝這三對柜子，將它們漂漂亮亮地閑置著，自己又打了一對衣柜來用。
打開鎖，里頭阿舟睡得正酣。
阿戎把她喊醒了，塞給她那顆鵝卵石，阿舟便又沉沉地要睡著了，李承叡這時進(jìn)屋里來，把午飯端進(jìn)來給阿舟吃了，這才放她在柜子里繼續(xù)睡著。挨個叫醒弟弟妹妹讓他們吃飯，也是李承叡每日的職責(zé)。
阿戎早上不回去睡覺，也只是為了等哥哥，跟哥哥學(xué)著怎么藏尾巴、怎么玩水，真正到了中午，上桌吃飯的只有李承叡、丁宗旻、李靜梧和丁綏。
李承叡雖然和繼父生疏，但畢竟是他們寄人籬下，李承叡因此對丁綏很好。丁綏才一歲半，自己坐著還很勉強(qiáng)，李承叡就把他抱在膝上喂他吃，丁綏平日鬧騰，但吃飯還算乖巧，他聽李承叡的話勝過聽丁宗旻的——畢竟丁宗旻倒是很少管自己的兒子。
桌上只有碗筷的聲音，有時李靜梧同丁宗旻議論左鄰右舍的聲音，任誰看了，都知道這家人不是太親熱，甚至有些別扭——繼父對妻子同前夫生的孩子總是很介懷的。但日子就這么過的，誰也沒容不下誰，要是外人知道這家子的實情，說不準(zhǔn)還要稱贊一句丁宗旻膽大熱心，連半妖都敢收養(yǎng)著。
其實，早在丁宗旻不是李承叡繼父的時候，李承叡就已經(jīng)認(rèn)識他，那時候丁宗旻沒現(xiàn)在這么嚴(yán)肅寡言，和李承叡父親的關(guān)系很好。
按吳清的說法，丁宗旻不害怕狐仙，甚至喜歡結(jié)交狐仙，聽聞河間有狐仙，特意前來拜訪，初次見到吳清，便相談甚歡、稱兄道弟，那時候李承叡和李承戎已經(jīng)能滿地跑了，兩個小孩除了爹娘很少見到旁的凡人，因此看到阿爹帶回來丁宗旻時，都很喜歡這個叔叔。
而現(xiàn)在，丁宗旻雖然對李承叡和幾個弟弟很疏遠(yuǎn)，對阿舟倒是很好——這約莫是因為阿舟長得很像娘親的緣故。
飯后李承叡也睡下了，這一睡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村中的燈火闌珊時候，他被阿舟搖醒，阿舟纏著李承叡，要李承叡進(jìn)城的時候帶她去下牢那邊玩，早晨的時候再讓阿戎接她回來——李承叡不知她怎么回事，總是記不得路。
李承叡還瞌睡著，就瞇著眼道：“等會哥哥醒了再說，先陪哥哥躺會?！卑⒅垡簿吞稍谒蹚澙?，狐貍尾巴搭在腰間，尾巴尖剛剛觸到李承叡，阿舟說：“昨晚三哥哥燒得迷糊了，嘟噥好久，阿娘也被鬧起來，一直陪著他，后來還和阿爹在屋里吵起來了?！?p> 李承叡閉著眼睛，道：“他們吵架，你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是了，不要多管?！?p> “我想讓三哥哥起來陪我玩，像二哥哥那樣哄我睡覺也行啊，”阿舟道，“三哥哥他現(xiàn)在整天都縮在他的柜子里，打開柜門都覺得好臭?！崩畛袇本偷溃骸澳悄愀f去，說不準(zhǔn)你說了，三哥哥一害臊，就每日出來陪你玩了?！?p> “我跟他說話！他總哭！”阿舟抱怨道。
李承叡睜開眼看她，有些驚訝，三弟生病有些時候了，但每次喂藥的時候，也沒見他哭，怎么反倒在妹妹面前哭出來了，阿舟說完，似乎很氣餒，別過臉貼著李承叡的手臂，道：“我也沒說什么呀……”李承叡起身盤腿坐著，摸摸她的頭發(fā)，又把她的尾巴捉過來放在膝蓋上，順著毛，道：“你三哥哥是怕自己給家里添麻煩，不敢在哥哥阿娘面前哭，他跟阿舟哭，是因為阿舟可靠呀?！?p> 小丫頭躺在床上看向他，問：“那……那我多抱抱他?！?p> 李承叡點點頭，笑起來。
阿舟的難過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她見李承叡已經(jīng)醒了，也坐起來，道：“對了，你再說說我們親阿爹的故事唄！二哥哥每回睡前跟我講，講著講著自己先睡了?！?p> 李承叡笑道：“我們親阿爹有什么故事？不就是帶著我和阿戎一起采果子嗎？先前都跟你說過了……我說點別的，我們阿爹曾經(jīng)帶我們?nèi)ゾS揚(yáng)觀賞花燈。”阿舟眨眨眼，坐直了些，問：“可是河間不是距離維揚(yáng)很遠(yuǎn)嗎？”
“不遠(yuǎn)，”李承叡道，“阿爹給我還有阿戎穿上他的襖子，包好了揣著，讓我們閉上眼睛，絕對不能睜開，然后你就感到呼呼地風(fēng)聲，不一會兒就到了維揚(yáng)。
“……維揚(yáng)那一片都是明燈，秦淮河上更是如同星星在里頭流淌，漂亮極了。雖然我們飛在天上，但沒有凡人能夠看到。往天上看，還有奇石和云山，仙宮也和人間一樣亮堂堂的，有一艘巨大的畫舫也飄在那里，四周有很多仙鶴盤桓不去……”
阿舟聽得目不轉(zhuǎn)睛，問道：“那哥哥，你如果修煉得像親阿爹那樣厲害，也能帶我去嗎？”
李承叡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道：“說不準(zhǔn)，我或許不能像爹爹那么厲害呢?！彼酌媒忉尩溃骸暗呛?，有七條尾巴，天庭最厲害的狐仙是九條尾巴。我們只是半妖，壽命比狐仙短，修煉起來比狐仙慢很多?！?p> 阿舟就笑道：“那么我?guī)Ц绺缛グ?！我比哥哥們修煉得都早，還比你們都小?！?p> 李承叡捏了捏她的臉，道：“那哥哥就看阿舟的了，阿舟以后要是不帶哥哥去，哥哥就要鬧了？”
阿舟咯咯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