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璣姐姐瘦了好多,這是怎么了?”穆芳主方進來便笑道,“我表哥不給你吃飽飯?”
本來孟師便對穆芳主夜訪之事多有不快,此刻穆芳主還編排他,昆玉璣眼見他恨不得馬上把穆芳主趕出去的模樣,忙接話道:“許是苦夏吧,你快坐?!闭f著,昆玉璣叫一旁的侍女紅氈下去,自己起身給穆芳主斟了一杯熱茶。
“這宅子雅致雖然雅致,總?cè)币恍馀桑共幌裎鋵⒌恼恿?。?p> 聽穆芳主這樣同自己寒暄,昆玉璣倒仿佛又回到兩年前二人一起坐在馬車上侃大山的時候,應(yīng)答道:“也不必多氣派,但到底身處樊陽,我們買過來除了置換屋內(nèi)屋外的東西,也筑高了墻,這宅子地勢也高,若有兵變,是個可守的地方?!?p> 穆芳主聞言,笑道:“原是我沒見識,一進來凈看花兒草兒、假山怪石了,你們布置也巧妙,要是客人進來便看著四面高墻,做席也不好辦了?!?p> 昆玉璣倒是被她說得一愣,道:“做席?做什么席?”
穆芳主也愣道:“洗三?滿月?不做席嗎?”
昆玉璣撲哧笑出聲來,道:“孩子都還沒有呢,做什么席!若是霜致在樊陽這有喜歡的姑娘,娶親倒是可以做一場盛宴,不過也要問唐王的意思,說不準來年他就被接到義父那去快活了?!?p> 穆芳主道:“我十哥哥不是那等沒眼見的人,若他真舍不得霜致,當(dāng)初就不會將孩子托付給你們,如今雖然奪嫡之爭平息了,他那封地也沒有樊陽好,能出幾個家世清白又是好門第、好教養(yǎng)的姑娘?約莫霜致還是要留在樊陽的。”穆芳主這般說完,又拐回到孩子身上去,道:“我原不該問的,只是你們夫妻二人這般兩相情好蜜里調(diào)油的,怎么還沒有孩子?”
昆玉璣腦子有些轉(zhuǎn)不起來,正想推推硯臺,那邊孟師已經(jīng)說話了:“你也知道不該問?!?p> 穆芳主被他嗆了一句,既沒像沒出閣時那樣怕他,也沒著惱,只是云淡風(fēng)輕地說道:“這有什么,孩子得靠緣分,東宮的元良娣十六歲就有了個兒子?!?p> 她終于提起自己的事。昆玉璣也就順勢問道:“你在東宮……”
穆芳主瞧了一眼孟師,那意思好似在趕他出去,但是孟師坐在椅子上不動如山,壓根沒有理會她的眼神,昆玉璣也不好叫孟師離開。穆芳主見狀,嘆了一口氣,也無所謂孟師聽或不聽了,她道:“……他根本不是個東西,他雖然不和我圓房,卻叫我在一旁看他和元良娣辦事。”
昆玉璣當(dāng)即皺起眉頭,“啊”了一聲,一時沒說出話來,看了一眼孟師。孟師顯然也十分驚訝,他正想起身,穆芳主卻繼續(xù)講了下去,她走到昆玉璣身邊紅氈方才坐著打扇的矮凳上,將衣袖挽起來,褪了手腕上戴著的一對鎏金嵌寶珠玉鐲,把一雙手腕伸到昆玉璣面前,仰頭看她,恨聲道:“玉璣姐姐,我如今無父無母,沒有人可以倚靠,那畜生把我綁在床頭,便是——便是個奴才,也不該受這等羞辱吧!”
昆玉璣執(zhí)著她的手,看到腕上被鐵器磨開的舊傷,同是女子,她馬上將穆芳主擁在懷里,道:“我、我能幫你什么?”
穆芳主被她抱著,一時沒有說話,像是說出剛才那番話來已經(jīng)用盡了她的力氣,因此她只平復(fù)著呼吸。昆玉璣看著孟師,孟師微微皺著眉,顯然覺得十分棘手,他朝昆玉璣搖了搖頭,昆玉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抱著穆芳主拍了拍她的后心,便不知怎么開口安慰了。
穆芳主過了許久,才緩過來,她望著昆玉璣,紅著眼睛道:“我……我如今,肚子里有了一個孩子?!?p> 昆玉璣聽了這話,怔了片刻,才問:“不是——不是沒有圓房嗎?”
穆芳主恨恨道:“自然不是他的,樓靈雨壓根不是問題,只是我要讓他認下這個孩子,得玉璣姐姐你幫忙。”
昆玉璣一時又迷茫又慌亂,看了一眼孟師,見他扶著椅子扶手想要起來,趕忙道:“這是說得什么話?我、我又——我能怎么幫你?!樓靈雨不想和你圓房,我沒法子——”
穆芳主攀著昆玉璣的胳膊,干脆道:“那只狐妖!我聽聞狐妖都有媚術(shù),我能把他帶進宮去,我想你幫我聯(lián)絡(luò)他,我親自求他?!?p> 昆玉璣這才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此行并不是來和自己商量的,且她的來意確被孟師猜中了,穆芳主見昆玉璣神色略有松動,便接著道:“我已經(jīng)選中了一個身形和我十分相似的侍女,她也愿意去服侍樓靈雨,只要——”
昆玉璣忽然按住了穆芳主的手背,道:“那萬一這個替你的侍女有了樓靈雨的孩子,要怎么辦?”
穆芳主神色不變,道:“……我會把它送出宮贍養(yǎng)?!?p> 昆玉璣面露難色,在心里打了腹稿,默然半晌才道:“雖說……雖說咱們相識不久,但是我還是知道你的。那侍女既然愿意,多半是看在樓靈雨的身份上,既然如此,她怎么甘心自己的孩子沒有名分,你——你是不是要殺了那個孩子?”
穆芳主欲言又止,眼神帶了困惑,微微收回手,坐直了些,道:“……玉璣姐姐就是這么想我的?”
昆玉璣正要搖頭,不知怎么說起這事。孟師卻已經(jīng)上前來,對穆芳主道:“你還是請回吧。我們也許久沒見著那個狐妖了?!?p> 穆芳主轉(zhuǎn)頭看他,軟下神情,道:“表哥,那我該怎么辦?由著這事敗露,被他殺了祭旗,當(dāng)作開戰(zhàn)的借口嗎?”
孟師剛想伸手將她扶起來,聞言,手便一時停在半空,雖然他心里知道穆芳主說的只不過是最壞的情形,但不可否認……
穆芳主便立刻對昆玉璣道:“大局當(dāng)前,為了一個或許有、或許沒有的孩子,你們真要舍了我?玉璣姐姐,現(xiàn)下只有你能幫我了。”
昆玉璣很想說“當(dāng)前這‘大局’也是你懷上這孩子鼓搗出來的”,但思前想后,又覺得這話對芳主這么高傲的人來說過分刻薄,芳主也只是被那樓靈雨羞辱得厲害,又一個人在燕池東宮,孤苦伶仃的……
“我……我?guī)湍懵?lián)絡(luò),但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應(yīng)我前來。”昆玉璣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話都有些說不明白了,她道,“有兩年沒見著他了。而且他媚術(shù)使得并不好,不知道你所謀之事他究竟幫不幫得上忙。再者,再者就算幫得上忙,他答不答應(yīng)也是問題……”
穆芳主聞言,立刻從矮凳上起來,順勢跪在昆玉璣腳邊,俯下身給她行了一個大禮。
孟師見昆玉璣已經(jīng)答應(yīng),也不好辯駁了,只道:“他把你放著,多半是壓根不想你有孩子,即使你讓他認下這個孩子,要怎么保?。俊?p> 穆芳主抬起頭來,斂裙從地上站起來,神色堅定,她道:“我已想好了,太后憐幼子,我和她相處還算不錯,她已然老得有些糊涂,我去她宮里便是。若還是不成,就只能鋌而走險。”
昆玉璣道:“鋌而走險?”
“元良娣也快被他逼瘋了,”穆芳主說起這事,有些神傷,她挑了挑眉,收拾了情緒,道,“我替她妹妹收了尸,安頓了她妹妹一家老小,她愿意幫我——”她話說到這里,往脖頸上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屋子里三個人都聽明白過來,一時都有些默然。
穆芳主道:“若是將來,唐王沒法子護著蒲霜致,而我在北榮站穩(wěn)了腳跟,你們也可以把他送到我那去,那里沒人知道他的身世,皇家的手也伸不去那里?!?p> 孟師略帶斥責(zé)道:“說這個做什么?”
“我也是有用的!”穆芳主皺眉,朝孟師走上前一步,她道,“我不是和親的偶人!我就是想說這個罷了!”
若說方才她說自己苦命有三分真情,昆玉璣現(xiàn)在看著她,覺得這話帶了七分真情。穆芳主說完,也覺得自己有些話不對人,拿手絹擦了擦鼻子。不說話了。
昆玉璣一邊拉著孟師在他方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一邊又給穆芳主拖了一個高些的椅子過來,省得叫她窩著一團縮在矮凳上。
穆芳主這才坐下來,吸了吸鼻子,一時四下里無話。
紅氈這個丫頭是在樊陽當(dāng)?shù)刭I的,十分機靈,正巧這時候端著姜茶上來了,朝穆芳主道:“夫人淋了一路的雨,喝點姜茶暖暖身子?!?p> 穆芳主瞧了她一眼,端著杯子握在手里,過了片刻才悄沒聲息的喝了一口。
孟師道:“紅氈,你去房里將我收的那個壞鈴鐺拿來?!?p> 紅氈躬了躬身,立刻退下去了。
既然大事已定,昆玉璣便和穆芳主搭話道:“你是怎么過來的?一夜之間,又怎么回去?”
穆芳主道:“我自有我的辦法,最近在北榮認得一位生意做得很大的娘子,她很有辦法??祚R加鞭,自然能回去的?!?p> 昆玉璣“噢”了一聲,見穆芳主并不多言語,猜她有些緊張,想了半天,宮里的想必都是些傷心事,傅昭登基、長公主薨逝都不是什么好事,兩個人又都嫁了,孟師坐在這,也不好說女子之間的事情。昆玉璣想了半天,只得又問:“你見過霜致了?”
穆芳主端坐在那,正望著檐下雨簾出神,聞言醒回神來,道:“見過了,他長得很好,很像當(dāng)年的太子哥哥。”
方才煮壺茶便廢了紅氈好長時間,這會拿鈴鐺倒是很快,她剛奉給孟師,自己退了下去,孟師便按照李承叡叮囑那般往里頭吹了口氣,穆芳主撫了撫自己的鬢發(fā),忙站了起來。
那鈴鐺吹是吹了,卻長久沒有動靜,當(dāng)初昆玉璣戴著李承叡送的平安鎖,丟出去時李承叡幾乎當(dāng)即就到了。見狀,昆玉璣正想去屋里把那個平安鎖翻找出來,還沒站起來,那鈴鐺便突然精神,像是要掀了屋頂般響了起來,嚇了穆芳主一跳。
等到鈴鐺聲歇了,李承叡的聲音才從里面?zhèn)鞒鰜怼?p> 他問道:“什么事?”
穆芳主當(dāng)即上前,道:“兩年前和親途中,蒙您搭救,才免去被風(fēng)荷灘那妖怪拿去性命,不知恩公是否還記得我?”
李承叡那邊停了停,似乎想了半天,才道:“你找我有事?”
穆芳主當(dāng)即便將所圖之事一五一十說給李承叡聽,李承叡全程不置一詞,聽完后像是思量許久,才道:“可是我?guī)湍?,也沒什么好處可拿?!?p> 穆芳主正要問他,有什么缺的東西,又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給不給得起。那廂李承叡卻道:“不過,既然你記得風(fēng)荷灘的那位,你求他,他必定無有不應(yīng)的,他本事也比我大?!?p> 穆芳主有些遲疑,道:“他當(dāng)初可是想要我的命?!?p> 那邊李承叡卻已經(jīng)徹底沒聲了??v使昆玉璣知道他就是這個性子,一時也有些替穆芳主苦惱。
穆芳主站在原地,想了想,像是拿定了主意,她伸手扶了扶自己的簪子,將帷帽戴上了,她道:“罷了,我知道了。”
孟師道:“若是不成,你還會來嗎?北榮太子是否就在國境附近?”
穆芳主回首,只是帷帽已經(jīng)遮住她的神情,她道:“……是,就在附近。”說著,她像是看向了孟師,道,“你要如何?”
孟師道:“不如何?!?p> 穆芳主便自行又走入雨幕中,從前門離開了。她邁出門檻,最后看了一眼這地方。
登上車時,給她駕車的人歪在一旁,像是睡著了,穆芳主叫醒他,道:“白和硯!走了。”
白和硯正要一整韁繩,孟師卻從門內(nèi)追出來,道:“你的鐲子忘了?!?p> 穆芳主接了鐲子,沒說什么,便挑起車簾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