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嶺之戰(zhàn)后一周,兩軍在洛南山谷遭遇,北榮軍隊泥足深陷,前后受敵,在山谷中被俘虜兩萬余人。這場戰(zhàn)役樓瞻輸?shù)煤軕K,但洛南之戰(zhàn)仍被記載在北榮的史書中。
昆玉璣本以為打下白嶺,這白嶺以南七城可守,傅昭總該滿意了。但是軍報傳回京中卻毫無動靜,傳回來的多是一些可有可無的褒獎,看樣子是示意軍隊繼續(xù)深入了。聽姜玉衡說,孟師打算在白嶺再據(jù)守三日,然后便繼續(xù)往北,攻打統(tǒng)萬。
白嶺尚算穩(wěn)妥,統(tǒng)萬卻太過深入北境,且離燕池太遠,沒有辦法釜底抽薪。
昆夫人見女兒落胎沒留下什么病根,也就安心了,她向來不主張寵溺過度,便如同先前所說那般,囑咐昆玉璣好好養(yǎng)病,自己則離開了樊陽,帶了許多護衛(wèi)往FL去了。
昆玉璣每天在宜真小筑里給自己找事做,把紅氈也支使著忙不停腳,為了避免戰(zhàn)亂波及,昆玉璣加高了院墻,把幾個當初留著好玩的月門封住了。
不過,或許是戰(zhàn)事沒有當初那么緊張,昆玉璣盼了許久的信終于到了。
當初他們剛剛成親的時候,昆玉璣總接到家里的家書。那時候父親、母親和哥哥各一封信來,尤其哥哥的家書最長,那時候他剛中進士,先皇看在父親面上,自然對哥哥十分親厚,但逢宴席總要讓他作詩,但凡作了詩先皇就夸他作得好。一來二去的,讓他自以為才高八斗,可自比當世摩詰。寫起家信來也擇些生僻、浮華詞句,反而顯得又臭又長,昆玉璣看在是哥哥寫的份上,還是一一看完了。
孟師當時就覺得好玩,他自己雖然也曾是監(jiān)生,但據(jù)他自己說起,是許多年不碰文墨,已經(jīng)十分生疏,只是看看自己大舅子文才如何還是看得出優(yōu)劣。昆玉璣看信,他坐旁邊看昆玉璣,覺得她能將這么長的信讀完實屬不易,就問:“若是我也給你寫這樣長的信,你也全讀完嗎?”
昆玉璣當時便回應道:“你就是寫一本巨著來,我也讀完吶?!?p> 之前戰(zhàn)事緊急,昆玉璣雖然知道他抽不出空,但心理總歸擔憂,擔憂著擔憂著,又有幾分遷怒。這回信到了,當真一本巨著,除了像是攢了許久的十六封正兒八經(jīng)的信,還有許許多多被勾畫過的輿圖,昆玉璣一直不知他如何打仗、又往哪處行軍,現(xiàn)在按著批著的時間一一看完,心里明白許多。
等拆開那些信時,里面都說的是一些北邊風物。
“初雪剛化,城外沙墨揮毫,如同浪花,亦如丹霞?!?p> 這她倒是沒見過,只在那些旅居塞外的詩人筆下讀到過一些,要是能在那樣的地方殺一頭羊來吃,一定很風流的。
“今日傍晚飲馬河邊,聞一老婦高歌,歌中有一句‘手拿鍘刀取我的頭,血身也要和你頭碰頭’?!?p> 昆玉璣津津有味讀了下面附記的一串故事,這民歌中唱的是對因私定終身的苦命鴛鴦,因遭到有心人迫害、覬覦,最終被判處雙雙斬首的故事。
故事寫完后,孟師還記了一筆,他說老婦見到他的軍馬,并不害怕,還因叢駒太過漂亮,上前來給它重新梳了辮子。孟師因此寫道:“北榮民情和南方多有相似,古中原諸族親如一家,我朝本該也如北榮這般豪邁曠達?!?p> 大概是因為在同一城中駐守太久,他還去了當?shù)匾惶幧缴仙駨R,信中寫道山如峰駝臥在水邊,山脊巍峨跌宕,廟宇亭臺近千,比金河寺還要繁華。下頭綴了一首小詩:
孤山抱寺徑通幽,為卜前程客叩頭。
端坐神佛終不語,自看無定水南流。
昆玉璣看到這里,有些無言。
要昆玉璣說,孟師其實并不適合做將軍,他總有顧慮,雖然在戰(zhàn)場上,卻也想著南方的谷穗、來年的賦稅……以前跟他一同送穆芳主和親時,昆玉璣便發(fā)現(xiàn),他的士兵被操練得只知命令、只知拼殺,前月白嶺繞了樓瞻一道,正是因為他行軍迅速,下達的明令不管多離奇,眾軍士也只是遵從,整支軍隊趕著取勝、趕著休戰(zhàn)。
想到這,昆玉璣不禁有些擔心,提起筆來想給他的這封信回信。
真當把墨磨開,又不知道寫些什么了,昆玉璣正頓在那里,忽而聽到有人道:“好久不見啊。”
她一驚,抬起頭來,門口卻誰也沒有,再低頭一看,一只赤狐蹲坐在門檻上,蓬松的尾巴上是那一道熟悉的紋路。
“好久不見,”昆玉璣有些愣神,她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李承叡了,畢竟李承叡就是一個無利不起早的個性,她不敢以為自己和他之間二十歲以后真能有什么關聯(lián),愣了半天,她如實問道,“你怎么來了?”
“我散了那些妖怪,如今無事一身輕?!焙倧拈T檻上下來,走到書桌前,說道,“也沒什么目的地,找個地方好吃好喝等我的狐仙考——咱們也算是老熟人了吧?”
昆玉璣有些不太喜歡他擅自親熱的口氣,道:“那金河寺的宅子呢?京華城西的宅子呢?你總有該住的地方吧?”
“我該住的地方就是這了。”狐貍瞇了瞇眼睛,道,“現(xiàn)在我是你的那個丫頭撿來養(yǎng)著的狐貍了?!?p> 昆玉璣見他這么厚顏無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干脆和他明言道:“我夫君醋勁大,等他凱旋——”
“我必不使他看見?!焙傉f著,像是笑了起來,不過他的狐貍臉怎么看都是笑模樣,昆玉璣也不太確定。
“說來,你最近運氣如何?”狐貍又問道。
昆玉璣道:“你既來了,自然要問你的。二十歲之后我也沒什么霉運。你說的那劫究竟是什么劫?總不會是平地一聲驚雷把我劈死吧。”
狐貍緩緩踱步到了坐榻上,似乎在思考這件事到底算不算不可泄露的天機。
昆玉璣看著他,過了好一陣子狐貍才開口,道:“其實我也知之甚少,不過只一個名目罷了。你歷的劫叫做肉身劫?!?p> 昆玉璣聽這名字,并不怎么可怕,她糾正道:“是原先的清霖真君歷的劫,只不過應在我身上而已?!?p> 狐貍閉眼假寐,只是動了動耳朵朝這邊,道:“你不就是原先的清霖真君嗎?!?p> 昆玉璣道:“那怎么能一樣?她既然是真君,一定法力無邊咯?我可有什么法力嗎?再者,她喜歡聽笙,吃西王母親手種的樹上結的仙果,我呢,我喜歡聽琵琶,配一扇羊排就一杯酒足矣,這聽著像是一個人嗎?”
見狐貍難得無言以復,昆玉璣便接著先前問道:“那肉身劫跟她可毫不相干,該關心的是我才對?!?p> 狐貍忽然問道:“你可有生什么病嗎?”
昆玉璣如實相告:“這倒是被你算準了。是肺癆,從我二十歲便種了根,年頭才被瞧出來?!?p> 聽她這么說,李承叡倒有些奇怪了。
肺癆難以根治,通常得了肺癆的,十個里面八個都不能長壽,而肉身劫正是要歷劫者滿打滿算活個八九十年、身有殘疾、一身病痛,經(jīng)歷了十足肉身之苦,才能復歸神位的。
“這恐怕不能算,”狐貍說,“有沒有什么突如其來的噩耗,或是消磨人終生的頑疾,譬如消渴癥之類?!?p> 昆玉璣細細想過,的確沒有,李承叡本不是來和她敘舊,招呼一聲就到宜真小筑里紅氈給他放好的窩里去了,只留下昆玉璣一個人在書房。
她一面給孟師寫信,一面想著“突如其來的噩耗”。這年頭,最不缺的就是噩耗,她還沒遇上,已經(jīng)是運氣很好。
夜里昆玉璣接到戰(zhàn)報,今晨兩軍在響水對陣,只是依舊兵解。朝廷卻依舊沒有班師或是和談的命令,穆芳主也依舊沒什么消息。
“今日姜兄怎么沒來?”昆玉璣問道。
在一旁給盆里加熱水的紅氈拿著瓢,道:“姜大人好像被將軍調(diào)回前線了,至于圣上派去給將軍的耿大人,現(xiàn)在退守慶陽。”
慶陽在白嶺以北,西邊雖然也是北榮領地,但因族群眾多,往往是風吹墻頭草,這時候大戰(zhàn),他們正在西北靜觀其變。但在這個關頭把姜玉衡喊去……是還要再打嗎?昆玉璣總覺得這不太像孟師的作風。
不過她還沒等多久,消息就再次傳來了。
這一回當真是“突如其來的噩耗”。
半夜三更的時候,宜真小筑的門又被敲開,這回來的是前線的將士,昆玉璣被喊起來接待的時候,紅氈正好給他煮好了茶,見到昆玉璣前來,這位遠道而來的兵士立刻自報家門道:“夫人,深夜打擾,多有得罪,末將是耿將軍身邊的親衛(wèi)?!?p> 昆玉璣道:“那么是耿將軍派你來的了?”
“是?!边@位將士道,“接到京中皇命,耿將軍派末將來向夫人報信,請夫人回京?!?p> “回京?”昆玉璣道,“那我夫君呢?他也——”
昆玉璣本想問“他也贊同嗎”,卻因這樣有抗旨之嫌,暫且吞了話,沒說出口。
“唐王矯詔,已舉反旗,他的藩國離樊陽太近,”這位將士道,“圣上的意思是,請夫人回京暫避,這時候沒什么地方比京中更安全。至于孟將軍,他……今晨開戰(zhàn),孟將軍深涉敵軍險地被俘,午時已被斬首,為了不動搖軍心,此事僅去統(tǒng)萬交涉的數(shù)位將士知曉,這是憑信?!?p> 說著,他從懷里取出一封血書。
昆玉璣一時頭暈腦脹,即使她早先還沒成親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這婚事下場恐怕不好,也完全沒想到這事會發(fā)生在她身上。她張張口,伸手要去接那份血書,一旁的紅氈見她手抖得不成樣子,忙替她接過,展開給她看。
上頭的字跡雖然是用手指所寫,但是這個布料昆玉璣認得,當初樊陽新上這料子的時候,她帶著蒲霜致去裁了一匹,親手給他做了一身騎裝。
是蒲霜致的親筆信。
上面寫著,孟師是為了領兵去救他才中了敵軍的計策,什么悔恨無極的,可昆玉璣一時也不想看這個,來報信的將士見她神色搖搖欲墜,忙道:“還請夫人節(jié)哀振作,唐王尚未和寧王會師,一旦他們合兵,我們便很難回京了?!?p> 昆玉璣聽到“合兵”這兩個字,便問:“合兵?”
那位將士說:“唐王矯先帝之遺詔,稱陛下得位不正,和寧王、頊王一同起兵謀反了?!?p> 昆玉璣感到天翻地覆,又問:“那……猶在攻打統(tǒng)萬的軍隊呢?”
將士答道:“由姜大人統(tǒng)領,對外則稱將軍不慎為流矢所傷,正在軍帳中歇息?!?p> 紅氈見這兵魯子非得提醒夫人這樁不幸事,趕緊將昆玉璣扶得更穩(wěn)一些,昆玉璣沉默了片刻,發(fā)話道:“請您稍作片刻,我們馬上出發(fā)?!?p> 說完,昆玉璣轉(zhuǎn)身往后院走,紅氈見她神色恍惚,在繞著園中的一棵石榴樹打轉(zhuǎn),趕緊小聲喚她“夫人”,喚了第三聲時,昆玉璣像是醒過神來,不再抓著紅氈的手在院子里亂轉(zhuǎn)了,她小聲對紅氈說道:“快去把我的軟甲和弓箭、長槍都拿來,快去!再收拾些錢銀干糧,去前廳等我!”
紅氈被她突然推搡一下,很快跑走了,昆玉璣在原地扶著園中的石榴樹站了一會兒,好歹視線能定下來了,她這才緩緩走到正堂里,摸著了孟師掛在坐榻旁刀架上的一把解腕尖刀,轉(zhuǎn)身往前廳去了。
她眼前燈光燭影皆在晃動,方向倒是清晰,進了前廳,還沒等那將士反應過來,一把將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問道:“到底是誰叫我回京?說!”
那將士被她勒住脖頸,一時間驚住,忙道:“確確實實是圣上的口諭!圣上派我來,是為了護送夫人的,并非押解夫人!”
“三個王爺都反了,若是真打到王城腳下,圣上自會放官眷百姓出城避難,怎會特意傳話叫我回去!”昆玉璣厲聲問道,“你親眼見將軍的尸身了?”
“耿將軍去交涉時見到了,我等只是留在統(tǒng)萬城外,并未見到?!?p> 昆玉璣道:“那好,你既然不是押解我的,那就護送我去姜大人處,既然要瞞著將軍被俘的事,我去更能取信。”
正好紅氈帶著長槍、挑著包袱跑進來,瞧見這個刀架脖子的場面,一時愣在原處,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放下包裹,從外頭拿了一捆極為結實的繩子,幫著昆玉璣將人捆了,這才問道:“夫人?”
昆玉璣強打精神,道:“我要去統(tǒng)萬,你隨我一起嗎?”
紅氈立刻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