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君,臣
楊言深深地看著陸成瑾,眼睛里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情緒。半晌,他對陸成瑾說道:“陛下此話,說的在理。我的確是個可塑之才,也的確是個當(dāng)大官的好料。但是……”
陸成瑾支起了另一只胳膊,兩只手掌一起撐住臉,把眼睛擠得小小的,幾乎變成了一條縫。陸成瑾從縫里看著楊言,竟好像比之前他睜大了眼睛看著楊言的時候還要清晰。陸成瑾問:“但是什么?你倒是說呀。別吊人胃口?!?p> “呵呵,陛下怎么性子還是這么急躁?這樣不好?!睏钛詫﹃懗设f道,語氣稀松平常地就像跟朋友聊天一樣,絲毫沒有因?yàn)殛懗设腔实?,就把方才說的那句話咽進(jìn)肚子里。
“你還真是大膽,連朕都敢教訓(xùn)?!标懗设吨旖?,但是也沒有真的生氣。兩人就跟平常打架拌嘴一樣。
“這怎會是教訓(xùn)?只是我對陛下的美好愿景罷了?!睏钛缘脑捨惨粑⑽⑸蠐P(yáng)。
“你就狡辯著吧。這會兒,連自稱都不用‘草民’了?!标懗设櫫税櫭碱^,配著他擠在一處的眼睛顯得尤為滑稽。
“哎呀,竟然讓陛下發(fā)現(xiàn)了,真是不好意思?!睏钛哉f道。
“少在這兒跟朕打啞謎。你到底想說什么,就趕緊說。趁現(xiàn)在,朕心情好,你說什么,朕都不會動怒。”陸成瑾說道。
“其實(shí),我要說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話?!睏钛猿聊艘粫?,雙目明亮地看著陸成瑾,“我只是想問陛下一句話而已?!?p> 陸成瑾把捂著臉的雙手拿了下來,一張臉看著總算正常了些:“但說無妨?!?p> “那我便說了?!睏钛灾币曋懗设?,問道,“陛下覺得我是可塑之才可當(dāng)大官,那么,就陛下對我的認(rèn)知而言,我會做一個什么樣的臣子?是良臣,還是佞臣?”
陸成瑾緊緊盯著楊言的眼睛,神色驟然凝重,盯著楊言看了很久。
大殿中的空氣凝重得就連一根羽毛飛進(jìn)來都會凝滯在半空落不到地上。
許久之后,陸成瑾的神色陡然一松。他“哈哈”大笑了兩聲,好整以暇地拍了拍龍袍的衣擺,身子往后一靠、向左一歪,斜斜地倚在了龍椅上。陸成瑾一雙明鏡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楊言,懶洋洋地說道:“楊言,有沒有人告訴你,說話這么直接,有時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你面對著這個國家最高權(quán)力者的時候?!?p> 此時的陸成瑾,神色慵懶,雙眼里投出的,卻是鷹隼般的目光,猶如看著獵物一般看著站在龍座之下的楊言。
即使陸成瑾是捕獵的鷹隼,楊言也不會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無害白兔。
楊言冷冷地看向陸成瑾,嘴角勾勒出的笑意浮于表面,聲色平穩(wěn)地說道:“陸成瑾,你這會兒才真真正正像個君臨天下的帝王?!?p> “朕,本來就是這天下之主?!标懗设仃愂鲋@個眾人皆知的事實(shí)。
“我此前,與天下人一樣,以為你不過是個甩手掌柜。同你在海晏樓一見時,才讓我第一次對你有了些改觀?!睏钛哉f道。
“哦?”陸成瑾微微一笑,“朕在海晏樓里,似乎并沒有做什么吧?朕思來想去,楊言,你該不會是嘲笑朕妻管嚴(yán)吧?哈哈哈?!?p> “這點(diǎn),我之前倒還真沒覺得?!睏钛哉f道,“只是覺得,你其實(shí)也是在努力地貼近平民百姓罷了?!勖袼?,想來,你也是記在了心里?!?p> “朕向來如此?!标懗设f道。
楊言毫不留情地拆穿道:“向來是個善于偽裝成一個昏庸國君的皇帝?”
“你要是這么說,那便算是吧。”陸成瑾對自己在楊言面前被拆穿一事,似乎并沒有特別在意。
楊言對陸成瑾的表現(xiàn)并不驚訝。
從今天陸成瑾把自己留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有了一絲不太強(qiáng)烈的預(yù)感。直到陸成瑾說了那些十分反常的話之后,楊言才更加確信,這個皇帝,是找自己攤牌來了。
陸成瑾見楊言神色平靜,心里也有些好奇。
這楊言到底是真看透了自己的想法,還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為什么自己都這么說了,這楊言的臉上還是一副平靜的神色?陸成瑾見過能裝的,他自己也是個能裝的,但是一旦對方成了楊言,自己怎么就看不透了呢?
陸成瑾微微皺著眉頭看向楊言,說道:“你……怎么就不想問問,為什么朕會選擇你?”
楊言淡淡一笑,絲毫沒有掩蓋自己神色中的自信:“我為什么要問?”
“你為什么不問?”陸成瑾道。
“且不論朝中是不是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就單單看今日殿試,其他人與我之間,難道不是不啻天淵之別?”
楊言說著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與謙虛。
誠然,即使是陸成瑾,也不能否認(rèn)楊言所說這句話的真實(shí)性。在這個朝堂之中,確實(shí)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面前這個尚無功名在身的楊言,今日那些在殿試上與楊言同場競爭的舉子們亦如是。
楊言想到了上輩子自己在朝中所做之事,不由一聲冷笑。若是朝中有那等人在,又豈會讓他舒舒服服地高坐于首輔之位上,任由他一手遮天呢?
楊言看向眼前這個收起了當(dāng)時那副昏庸表象的皇帝,心想:上輩子,他也是這樣把自己偽裝起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手遮天的嗎?若是想讓自己成為他手下最厲害的爪牙,但是卻又不對自己加以束縛,他就不擔(dān)心,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會失控嗎?陸成瑾,有這么膽大嗎?
楊言不是沒有想過,自己上輩子的死亡,其實(shí)有陸成瑾的手筆在里面的。但是,那些手筆拙劣到連幼童都能看出來,一點(diǎn)都不像是個帝王所用的,所以,他當(dāng)時把這些賬,全部算到了白夢瑩的頭上。若非當(dāng)時紀(jì)然身死,自己也不會看著這個顯而易見的圈套跳進(jìn)去的。
“確實(shí),現(xiàn)在朝中的官員,還有今日殿試上的那些個舉子們,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的。果斷、果敢、果決,有能力、會做人、善處世,你是個人才?!标懗设?,“所以,我才看重了你。”
陸成瑾刻意沒有用“朕”的自稱,楊言也聽出來了。
陸成瑾放低了姿態(tài):“我知道,我的能力有限,頭腦也不太靈光。先帝的皇子有那么多個,在奪嫡之中,我想的,從來都只是如何保全自己,讓其他兄弟把我忘到一邊。但是,我的母親,也就是先皇后,她的身份擺在了那里。我作為中宮皇后唯一的兒子,又是皇帝嫡子,即使我再如何裝對皇位沒興趣,他們依舊會把我放在奪嫡之戰(zhàn)的名單上,并且,首當(dāng)其沖?!?p> “當(dāng)時,我在建州城中的小巷子里看見你,是不是也是因?yàn)檫@個原因?”楊言問道。
“算是吧,不過,也只是目的的其中一部分而已。我么,在當(dāng)時來說,對其他兄弟們其實(shí)沒有多大的吸引力,畢竟當(dāng)時父皇的身子還硬朗?!标懗设f道,“說起來,往事還真是不堪回首。我不想?yún)⑴c奪嫡,我的母親自然是不會同意的。但是,她支持我的方式,讓我盡量表現(xiàn)得足夠平庸。這樣,我母親在朝中的勢力以及母族的勢力,就有足夠的時間把其他有力的競爭者一個個干掉。說到底,我最后能坐上這個皇位、這把龍椅,不是靠我的本事,而是靠的母親。”
“便是如此,又有何妨?”楊言說道,“朝堂爭斗,權(quán)利傾扎,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能獨(dú)立完成的事情。”
楊言敏銳地察覺到,陸成瑾對于先帝和先皇后的感情,明顯不一樣。陸成瑾,從未喊過先皇后為“母后”,而是跟尋常百姓的子女一樣,喊的“母親”。
“你說的固然沒錯。所以,在母親與父皇相繼歸天之后,我終于名正言順地坐上了那把令人趨之若鶩的龍椅。但是,這只是一切混亂的開始罷了。”陸成瑾說道,“作為皇子,那些治國理政的道理是從小就耳濡目染的。但是,‘紙上得來終覺淺’,在沒有親自接觸到政事之前,這些不過都是些紙上談兵的玩意罷了。不過,‘紙上得來終覺淺’這話,還是在我第一次上朝之后才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p> “此前諸皇子雖然都已經(jīng)被淘汰出局,朝中的那些大臣們雖然明面上皆是擁戴于你,但心里,卻依舊有著自己的小算盤。當(dāng)然,不僅僅是那些大臣們,還有你的母族。那些外戚早已不滿足于他們已經(jīng)所得到的榮耀,還想要更近一步地接近權(quán)力,對嗎?”楊言看著陸成瑾,緩緩說道。
陸成瑾的眼皮微微一動,長長的睫毛幾近要傾倒于面頰之上。他的眼睛睜了又閉,閉了又睜,而后,才幽幽地開口:“你說的都沒錯。楊言,看來,我當(dāng)真是沒有看錯你?!?p> 楊言看了陸成瑾一眼,說道:“其實(shí),作為皇帝,你還是太優(yōu)柔寡斷了。你知道那些外戚在助你登上皇位之時出了力,也礙于你母親,所以遲遲不肯對他們動手。即使,你的初衷其實(shí)并不是保護(hù)他們,而是想借他們的手,把這渾濁的朝堂之水先沉淀個干凈,等涇渭分明之時,你再出手。可是,那些人卻在之后超脫了你的預(yù)期。但是,你還是不愿意下手。”
楊言往前走了一步,說道:“陛下,假象可以裝一時,時間長了,不好。你是帝王,是這個國家的主宰,你要對黎民百姓有所交待。天下蒼生,才是你的使命與重任。”
陸成瑾的嘴微微張了張,又闔上了。他的手無措地在龍袍上緊了又放、放了又緊。
“也許……你是對的?!标懗设诔聊艘欢螘r間后,慢慢地開口說道。
楊言向陸成瑾躬身行了一禮,是個十分標(biāo)準(zhǔn)的臣見君王的禮儀,說道:“陛下今日喚臣前來所告知之事,臣知曉了。”
陸成瑾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個人,頓覺方才那種煽情的情緒一下子就被毀了個干凈,一點(diǎn)都沒有那種大徹大悟之后溫馨感人的場面。陸成瑾繃著臉,說道:“朕還沒封你呢,你就“臣臣臣”地稱呼自己,合適嗎?”
楊言看著陸成瑾繃著臉的樣子,狡黠一笑:“陛下不封臣,還能封誰?”
陸成瑾對楊言這種膽大包天的行為有些無語。他左右看了一翻,卻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趁手的東西可以扔向楊言。
陸成瑾不由著惱地?fù)狭藫夏X袋。心態(tài)崩了,竟然連扔個東西都不能了。
于是,陸成瑾對著楊言恨恨地說道:“楊言,你大爺?shù)?,你就仗著朕罩著你!?p> “謝陛下青眼?!睏钛阅樕闲Φ酶鼩g了。
陸成瑾一臉糾結(jié)地?cái)[擺手:“去去去,你可趕緊出宮去吧,別在我眼前晃悠了,氣得我肝疼?!?p> 楊言眨了眨眼,說道:“陛下,臣還是有一事要詢問的?!?p> “有話快說?!标懗设F(xiàn)在不是很想看見楊言那張嘚瑟的臉了。
“陛下打算先給臣安排到哪個位置上?”楊言問得十分真誠。
陸成瑾瞅了楊言一眼,說道:“咋?你想當(dāng)什么?我先給你安排個首輔當(dāng)當(dāng)怎么樣?”
“首輔這個位置固然是好的,但是,這個位置陛下還是先替我留著吧,換個別的先。”楊言笑道。
“你還挑三揀四的嘞?”陸成瑾挑了挑眉,不過,當(dāng)首輔這事兒他也只是隨口一說罷了,剛進(jìn)朝堂就當(dāng)首輔,那慘得絕對不會是自己,而是楊言。
陸成瑾想了想,說道:“我看你自己也有打算,你就告訴我吧,你想從哪個官位做起我都依你?!?p> “既然如此,那陛下就……”楊言湊到陸成瑾耳邊,悄聲說了四個字。
陸成瑾驚詫地看著楊言:“你還真是膽大,那個地方可是龍?zhí)痘⒀?,水深著呢。你這個初生牛犢,確定要玩這么大的?”
楊言看了陸成瑾一眼,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闖一闖,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