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倒在廟門前的沈問心,是被廟里的老師傅給救回來的。老師傅給她用了一種特殊的藥草,搗碎了兌上雪水一起送服,有驅驚定魂之效。
她在東門寺的廂房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廂房里的火盆不曾冷下來過。她暖意融融的補足了覺,以至于最后睜開眼蘇醒過來時,她那一雙墨色的眼睛里,浮云散去,只余下一片澄澈。
她在夢里看到了自己,從雙髻孩童到風華不再。最后她腦海中殘留的最為清晰的畫面,不是她與李承初遇時的驚鴻一瞥,也不是洞房花燭之下,他的夫君手持著如意,同她微微一笑,念著她的閨名。
在風霜與刀劍的逼迫之中,她想起自己還是個孩童時,父親曾將她高高舉起,目光越過人潮,可以看到遠處河面上的千盞花燈。她手持著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蘆,在父母的幫扶下,看到了本不可能看到的絢爛風景。
她當時不知道,認為這世上的許多東西,都是唾手可得的。她太天真了,也太自負了。李承最后不過是對她說了實話,輕巧的三言兩語,就誅了她的心,也要了她的命。
她捋清楚后發(fā)現(xiàn),自己作為林之婉,實際上是被自己給氣死的。
空有一身才名,卻鬧得家宅不寧,為父母兄弟所厭棄。枉費了胭脂花鈿,嬌養(yǎng)出來前世的一張美人皮囊,最后草席一卷,受蟲蟻啃噬,化為枯骨,終歸了黃土。
實在可憐,卻又可惜、可嘆、可悲。
從東門寺的廟門里出來時,趁著彭婆婆顛著小腳認真走路的空檔,沈問心最后回身看了一眼廟門,小大人般嘆了口氣。這廟里原本有林之婉設立的一處善齋,千兩白銀供奉著。
縱是落魄,寧愿虧了自己的吃食,也不愿斷供。可如今到了方才知曉,替她辦事的奶嬤嬤竟也背棄了她,早在五年前,善齋就斷了供。
當初嫁入李府時的陪嫁,除開少部分貼補了家用,大部分都被后來執(zhí)掌中饋的林依春給私吞了。她典賣首飾換的錢,交給她認為最親近的人,來這廟里為她積德行善,求個心安。
怪不得奶嬤嬤每次辦完事回來總是滿面笑容,讓她只管放心,那些受了恩惠的貧苦百姓都念著她的好呢。誰知,門道竟在這里。
這么多銀錢喂養(yǎng)出來的,是個親自將毒藥端到她嘴邊的“心腹”,直到她飲完藥后吐血了,方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是遭了人算計,這才久病不愈。
不是沒有防備,可是直到最后,她看著滿面淚水的奶嬤嬤,仍舊選擇了相信她。就是這份相信,讓她經歷了焚心灼肺的痛苦,十分不“體面”的死去。
力竭之際,她顫抖著手摸了摸臉頰,恍惚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的竟不是淚,而是血。
這帶了血的仇與恨,她總有一天是要報的,只是現(xiàn)在的她自身難保。
……
沈問心何許人也?
在回憶完了原身經歷過的一系列事情之后,沈問心不得不接受自己所面臨的困境。作為一個被追殺的孩童,她無處可去,只能想盡辦法隱藏好自己的行跡。
這一切都跟她的家世有關,她母親溫伽是蘇月醫(yī)谷的醫(yī)女,師承谷主司空明英,最擅解毒。然而溫伽違背司空明英的命令,入世嫁人后便遭醫(yī)谷除名。
溫伽對藥理的研究無人能及,可在防身之術上卻一竅不通。安心相夫教子的她沒想到,已經退出江湖紛爭的她會被仇家追殺,最后死狀凄慘,身首異處。
親眼見到母親被殺,弟弟被擄的沈問心躲在地窖中僥幸逃過了一劫。
母親的血通過地板的縫隙滲透下來,滴到了她的臉上。她明明嚇得三魂盡失,卻仍要咬緊牙關,跟向母親保證的那樣,不能發(fā)出一丁點聲響。
她依照約定,在地窖中等了足足有七天才敢出來。
三天前,她母親的尸身終于被“允許”發(fā)現(xiàn),她不敢輕舉妄動,耳聽著地面上的腳步聲來了又去,直到四周徹底安靜了,她才自地獄重返人間。
在地窖中的七天,她與蟲蟻為伴,餓得四肢無力的她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在走到李府后門外就暈死了過去。再睜眼,這一具空蕩蕩的皮囊便被一縷孤魂占據了。
人間再無林之婉,有的,是背負了血海深仇的沈問心。她前世的仇要報,今生的仇也要牢記心中。
……
在彭婆婆家棲身之際,沈問心撒嬌賣癡地從王老根的口中套出了沈東詞的的大概信息。
沈東詞是沈問心的父親,他這回金榜題名,大概不記得被他丟在西州城內的妻子跟兒女了。
他是三年前在小兒子沈應出生時赴的京。一千多個日夜過去了,他除了剛開始的時候寫信回來問了幾次平安外,再沒有只言片語寄回。
溫伽本來是想帶著一雙兒女去往京城尋他,只可惜厄運來得更快,也更利落。
沈問心從地窖出來后,找遍了四周,再沒發(fā)現(xiàn)母親跟弟弟存在過的任何痕跡。她生來有一副聰耳,那日在地窖之中,她只聽到母親的一聲慘叫。隱約聽到其中一人獰笑了幾聲,只說先留著男孩的一條命,還有用。
房子里的東西都被搬走了,他們還欠著房東的租銀跟幾什米,這地方出了命案,不僅錢收不回來,就連租出去都難,房東也是無奈之舉。
沈問心不怪這世態(tài)炎涼,怪只怪這世上總有人生來就是惡鬼,以欺壓他人為樂,因飲他人熱血而喜。
林依春就是這樣的一只惡鬼,沈問心在小橋坡附近轉了一圈,從那些乞兒的口中得知,不遠處的荒地里新添了一座孤墳。聽說里頭埋的是李府里的姨娘后,有膽大的就去盜挖了一番,結果除了一卷破舊草席外,什么東西都沒有。
昔日世家千金,如今曝尸荒野,說來也是可笑。
日薄西山之際,沈問心決定去看看“自己”的墳地??删驮谒鹕頊蕚潆x開時,面前小溪的水面上,卻倒映出了一道清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