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還在世時,葛香羅就知道,自己未來是要做侯府夫人的。那時候她還小,不明白侯府夫人這個頭銜意味著什么。
自她記事起,家里的生計就一日糟糕過一日。她父親是個被革職的武夫,空有一身武藝的他并不懂得如何做好一個平頭百姓。
她的娘親倒是有些本事,豁出臉來在大街上擺起了食攤。憑借著端出鍋的一碗又一碗粉面,將他們姐弟倆辛苦養(yǎng)活。
只可惜葛香羅還沒怎么好好孝順她,正德六年的冬月里,她跟弟弟就成了沒娘的孩子。
郁郁多年的葛父也因病去世了,只留下一椽破屋,和幾塊發(fā)黑的碎銀子。
哭過之后,葛香羅收拾起了全部家當,準備離開他們所在的昭關(guān)縣,到上頭的問天府城里謀一條生路。
她心中明了,自己一個罪臣之女,哪能肖想侯府夫人的寶座。問天府城里有她的一個遠方表姑,若是對方能大發(fā)善心,說不定能給她介紹一門活計。
她廚藝不錯,那些講究吃穿的大戶人家進不去,尋常富戶家里還是有機會的。
她離開昭關(guān)縣的時候,是春寒料峭的二月。姐弟二人均是單薄衣衫,縮在一輛運送草料的車里,行了有大半夜,才在霧氣籠罩的凌晨到達問天府城。
毫無疑問,那是她做過的最錯的一個決定。
葛季平年紀還小,跟著葛香羅吹了一夜的冷風后,不出意外的病了。問天府城里一雙雙陌生的眼睛將他們緊盯著,仿佛隨時都會動手將他們拽入黑暗里去。
葛香羅用母親留下的頭巾將自己嚴嚴實實的裹住,葛季平要強,腳步虛浮的埋頭跟在她后面,看著她挨家挨戶的敲門詢問。
問天府城雖然不大,但這樣沒頭蒼蠅似的找一個人太難了。
葛季平硬捱了半個多時辰,最后實在走不動了,只能靠坐在矮墻下急促喘著氣。他臉色通紅,高熱不退。葛香羅慌了神,只好就近問旁邊的住戶討一碗水喝。
她很謹慎,在不同構(gòu)造的大門里,她選擇了兩扇紅漆小門。小門有些破舊,但勝在門前干凈。葛香羅一個弱女子,難免事事小心一些。
然而她的謹慎,最終也沒能幫她擺脫厄運。敲開這扇門,是她緊跟著犯下的第二個錯誤。
門開后,出來應門的是一位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貌美婦人。
其實這時候,葛香羅就有些退縮了。
正經(jīng)人家里,若無男丁在家,也該是婆子或者小丫頭出來應門??蛇@位婦人渾身香氣,一張白膩的臉上還搓了薄淡的胭脂。她不做聲將葛香羅瞧著,那目光里暗含著打量與刻薄。
不知怎地,葛香羅有些怕她。
她開口,是軟糯溫柔的嗓音,非常甜。
興許是她語氣和善的緣故,葛香羅漸漸地放下了警惕。特別是在聽說了葛季平的病后,婦人很熱情的差派了院里的小丫頭去給他請大夫。
婦人說,她丈夫出門做生意去了,所以家里沒什么人。
一系列的關(guān)切和說辭,讓葛香羅最終卸下了防備。
那一天是正德七年二月初二,凜冽寒風吹拂著窗外的老樹,在一陣又一陣簌簌聲響中,葛香羅在母親去世后第一次睡了個好覺。
她知道自己理應時刻警醒,可她太累了。
她一直睡到了后半夜,隱約聽到母親在喊她的小名“香香”。
她不想睜眼的,直到很清晰的開門聲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誰!”
她下意識出聲,從床上翻坐起來,瞬間就摸到了壓在枕頭底下的剪刀。
聽到她的聲音后,開門的人似乎愣住了,并沒有及時回應她。
葛香羅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處。
在那短短的幾秒鐘里,她的腦子里閃現(xiàn)過無數(shù)的東西。她懷疑她聽到的聲音并非錯覺,母親確實來找她了。
她會死嗎?在這個悄無人聲的深夜。
“你是誰?”
終于,站在門口的人出聲了。
他點起油燈,借著昏黃的燈光,照亮了自己那張面目全非的臉龐。
“滾出去!”
他的一只眼睛緊閉著,語氣十分冷酷。
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楚葛香羅的面容,便直接將手邊的雜物丟了過去。
葛香羅被他的暴戾與面容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床鋪的里面縮了半個身位。
她沒有尖叫,可她瞪大的雙眼暴露了她的恐懼與無措。
她十分后悔。
倘若遭遇了不測,那么她完全是自己害死了自己。她明明親眼目睹了母親的死亡過程,也知道拳頭打砸在身上時,是多么的痛,可她還是讓自己置身險境。
她不擔心葛季平的未來,畢竟他是個男丁,總有用得著他的地方。況且他還小,被胡亂養(yǎng)幾年,興許就忘了她,也忘了他們葛家的冤屈。
她不想死。
……
正德十一年,西州城沈府的儲玉院里,葛香羅側(cè)著身子半躺在繡床上,靜靜地看著窗紙上躍動的水光。
儲玉院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源于院內(nèi)的一池碧翠如玉的靜水。
每到日暮,池子邊的燈盞就會被點起。燈光潑灑到水面上,又是滿池金翠。
葛香羅沒住進來之前,這院子空了幾十年,只有琉璃燈盞照常燃起。
聽院子里侍奉的下人說,在老太太沒有嫁過來之前,這里曾是老侯爺?shù)淖∷?p> 年少的沈問軍也曾狂悖肆意,瞞著一大家子人,在房間里偷偷養(yǎng)了個丫頭,才十二歲,生得冰雪可愛。
傳聞池子邊的燈盞就是為她點的,尸沉洛水的她,若是沒有指引,恐怕不知道回來的路。
葛香羅在搬進來的第一天,就在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不知何人刻下的一行小字。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葛香羅覺得無趣,從此再沒打開過那扇窗子。
她只想好好活著罷了,可總有人不讓她如愿。
她下意識動了動手指,在觸到鐵器的冰涼之后,她在心里輕聲念道:
“一切有為法,如夢如泡影?!?p> ——取自《金剛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