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郡邊界,鄉(xiāng)下田園。
幾個孩子在狹小的道路上跑著,天氣雖冷,卻阻不了他們貪玩的本性。
落在最后的一個孩子小臉被凍得通紅,卻依舊興奮不已。他和幾個孩子都跟在為首的一個大孩子后面,那個大孩子手持一根鐵鉤,勾上銜接著一個鐵環(huán),這個鐵環(huán)直徑過大,和孩子較小的身軀有些不搭。但為首的孩子顯然是此中好手。他一手滾著鐵圈,卻還是領著幾個較小的孩子跑。
其余的孩子不是沒想過玩鐵圈,但他們都試過發(fā)現(xiàn)這個鐵圈對他們來說還是太大了,附近也沒有商店會賣較小的鐵圈,他們也只能眼饞。
沿途跑了一段后,幾個孩子也跑累了。他們呼出的白氣像云一樣飄在空中。為首的大孩子手也玩得酸了,便收起了鐵鉤和鐵圈,正當他們還要商量去哪里玩時,一陣清風拂過。一道飄渺身影帶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穿過四周半人高的莊稼,來到了他們面前。
那人腳穿白襪布鞋,身著黑色大褂和黃色袈裟,穿著樸素,衣裳卻甚是整潔,難以看見污漬。雙手合十置于胸前,右手上纏著一串佛珠,雖已剃度,但看他面容,仍是一個五官方正,相貌俊秀的年輕人。
來者竟然是一個僧人。
僧人對著這群兒童小施一禮,孩子們面色慌張,從未見過如此陣仗,不知該如何辦。
在天國,禪宗的地位異常崇高。皇室崇拜的是天神,但天神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祭拜的,除非有一定的皇室血脈,或是得到了皇室允許的人才能崇拜天神,將自己視為天神統(tǒng)治下的子民,但禪宗沒有這個要求,講究眾生皆可渡,禪宗的世尊在地位上不如天神,但就信徒的數(shù)量來說,信奉世尊的人遠遠多于信奉天神的人。
禪宗現(xiàn)世的時間也是個謎,至少在武天皇登基之前,禪宗就已經(jīng)存在,若真要論其歷史,怕是要追溯到天國剛成立的時候。禪宗在天國的地位特殊,卻與世隔絕,雖擁有難以想象的力量,卻遵守祖訓不入皇室內斗。因此即使三百年前,六王之亂鬧得再厲害,禪宗也只是出手保護因戰(zhàn)亂流離失所的百姓,不偏向任何一方。武天皇這么強勢的人在平定內亂后,也曾對禪宗超然的地位感到不滿。也因為禪宗在當時未提供他任何幫助,武天皇下令僧人不能進入京都,違者就地格殺。他力壓禪宗三十余年,是皇室和禪宗關系最差的一段時間。
但在武天皇死后,新帝登基。新帝與禪宗并無舊怨,剛上任時根基不足,也擔心父親的壓迫會迫使禪宗倒向對立面,便下令廢除針對禪宗僧人的種種限制,使兩者關系快速緩和。此后三百年中,禪宗和皇室的關系雖時有波動,但大體上相安無事。
僧人行過一禮,抬起頭后,只看見一個為首的孩子將鐵鉤鐵圈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禮。僧人問道:“請問警局在何處?”
為首的孩子摸了摸腦袋,和其他孩子比起來他成熟許多,但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和這個僧人描述警局的位置,何況他自己都一知半解。
剩下的孩子作鳥獸散,各回各家。唯留下他和僧人大眼瞪小眼。
僧人也覺得自己可能不應該問一個孩子,他嘆息一聲,正欲再行,忽聽聞遠處傳來一聲呼喊。
“小雄?!?p> 孩子打了個哆嗦,轉過身去,一個蒼老的身影映入眼簾,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慈祥的表情。
小雄跑到老人的身邊,道:“爺爺?!?p> 老人用粗糙的手抹了摸孩子的頭。目光上移,看到僧人的袈裟后心頭一驚,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禪宗信徒茫茫之多,在天國,十人中至少有兩三個人家中有供奉著的佛像,這種情況下,僧人的數(shù)量也與之劇增。但并不是所有僧人都一心向佛,一些為了僧人的特權而剃度的僧人在進入禪宗后無心吃齋念佛,甚至會做出違反戒律清規(guī)的事。為了應對這種局面,兩百年前,禪宗首座般若大如來將僧人區(qū)分為俗僧和正僧。正僧需謹守最嚴苛的戒律,同時可以剃度,穿袈裟,進入禪宗本部叩見世尊。而俗僧幾乎不用守戒律,可以飲酒吃肉,甚至可以娶妻生子,無須剃度,但不能身著袈裟,不能進入本部。
正僧和俗僧的權力問題在禪宗內部也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困難,早在般若大如來繼位之前,諸位大如來就分別心的問題產(chǎn)生一次次激烈討論,直到般若大如來出手,以強硬的手段劃清了俗僧和正僧的界限。
當然,為了掩蓋這般劃分實際上就是區(qū)別對待的事實,禪宗并未說明大如來的位置一定要正僧才能接任,但這已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則,畢竟數(shù)百年來,俗僧中精才絕艷,為禪宗做出巨大貢獻的人也不少,卻從未有一個俗僧能染指大如來的位置,這也是正俗之爭中,般若大如來最嚴苛的底線。
如今,正僧的數(shù)量已經(jīng)不到俗僧的十分之一。普通人見到的大多數(shù)是留著長發(fā),穿著灰色大褂的俗僧,身少看見正僧。但此時站在老人面前的,竟然是一名貨真價實的正僧。即使老人見過不少風浪,一時也感到訝異。
“大師怎么稱呼?”
“小僧半渡紅塵?!?p> 半渡紅塵,奇怪的名字。
老人心感疑惑,卻不輕易將疑惑展現(xiàn)在臉上,問道:“大師為何而來?”
“小僧想去翎郡的警局,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自從有了手機定位和導航后,除了一些實在不會用手機的老人,很少有人被迷路這個問題叨擾。但看這個僧人,也不像是一個有手機的人,老人也放下戒備,回答道:“從這個村莊的東門出去,向北五百米,有一個公交車站,那里應該有車能直通市中心。但到了市中心后該怎么走,我也不太清楚了?!?p> “多謝施主,無妨,等到了那里,我自己便會問路?!卑攵杉t塵回道。
“大師還需要什么幫助嗎?”
“可否向施主討一碗清水?”
老人笑道:“這當然沒問題。”
“勞煩施主了。”半渡紅塵鞠了一躬,被老人扶起。老人道:“沒事,我家離這里不遠,很快就能來回?!?p> 老人向住所跑去,小雄在他的囑咐下乖乖呆在原地。果然如老人所說,他一來一去所用時間不多,回來時手上已捧著一碗清水。
半渡紅塵接過碗,嘴湊到碗邊飲了起來。他眼眸微微瞇起,在陽光下灰塵落在他的睫毛上,俊秀的五官更加添一抹圣潔之意。小雄在一旁盯著他滾動的喉結,一時竟癡了。
半渡紅塵飲完,將碗交還給老人。老人接過碗,猶豫了一瞬后說道:“大師,我有一惑?!?p> “哦?”
“一人若是前世之罪罪不可赦,未得償還便已死去。今世卻安分守己,不惹是非,是否還應當受懲?”
“阿彌陀佛?!卑攵杉t塵輕誦一聲佛號,不假思索地回道:“前世之罪便是當日之罪,人存于三界之中,受紅塵之苦,因果加深,罪孽深重者,不得涅槃,不入輪回,對他們來說,凡世便是阿鼻地獄,罪孽永存,何來前世今生之說?!?p> 話音甫落,原本直射大地的陽光被白云遮蓋,籠罩著老人和僧人的空氣陰沉下來。半晌,老人苦笑一聲,露出釋然的表情,道:“是啊,終是命運?!?p> “非是命運?!?p> 半渡紅塵的身影逐漸遠去,最終不見其身,只聞一道淡然的聲音。
“而是因果?!?p> ……
警局審訊室內,曾和莫孤沉接觸過的老警官在座位上惴惴不安。雖然他沒有被拷上手銬,但聽著漸近的腳步聲,他還是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任無云走進審訊室,坐到位置上。隨行的一個警官剛想進入,就被任無云揮手趕了出去。
大門關上。老警官冷汗都從額頭流了下來。他從沒見過任無云,對這個年輕人的手段也沒個底。
任無云將手邊的文件整理干凈,放到一邊,手上不拿絲毫筆墨,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白蛱熘形?,你是不是和一個二十歲左右,身高一米八的男子在餐廳接觸過了?”
“是?!?p> “你知道他的身份嗎?”
“不清楚?”
“為什么找他說話?”
老人愣了一下,有些為難地說道:“這……他和我在某些事情有共同的目標。”
“什么事情?”
任無云冷酷的聲音在這個逼仄的空間內再度響起,老人緊張得牙齒打顫,還未來得及想出什么理由,任無云變出聲問道。
“是不是和前任警察局長有關的事情?”
老人心跳像是漏了一拍,他猛地抬頭,發(fā)現(xiàn)任無云不知何時竟然已經(jīng)來到了他身前。
任無云居高臨下地望著老人,粗糙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緩緩說道:“將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