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醒了。
起身的時候,滿身秋黃的枯葉簌簌而落,飛滾下了上身,又鋪滿了我的手腳。
我好似做了個夢,忘記了所有,連我是誰都不記得。
我有些懵。
我扭身四望,除了正前方有一路被燈籠熏出的昏黃暗淡,其他地方都搪塞滿了烏黑。
我的正前方擺了個木牌,上面用紅色的字寫著:往前走,不要停留。
木牌下面有支紅毛筆,滾到了我身邊。我不自覺地伸手,撿了起來。
“……我在哪啊……這字誰寫的……”
眼前這條路的光彩額外的別致,正如秋天里,夜晚時分,打著燈籠走那金黃落葉的大地——這種感覺一般。
“……木牌告訴我,走下去……”
我呆坐了許久,總算恢復(fù)了正常的思考。
“這地方……完全不熟悉,怪陰森的,我怎么來到了這……”
沒有一點(diǎn)線索能回答問題。
我看向木牌,它好像專門為我而立似的,鮮紅的字眼,給了我的大腦一種暗示。
“先走著看吧,看看這是什么地方?!?p> 我決定聽從木牌所說的。
不過,這道路也確實(shí)在告訴我:順著這走下去,不然我別無選擇——黑色的地方,是深淵,我能邁足之地,只有前方。
于是我動了起來,剛站立,踉蹌幾步,四肢不穩(wěn),狠狠摔倒地上,巴掌拍起一堆葉子,做了個狗啃泥。
“嘶,好疼……我……是不是,喝過酒?這酒好像還沒下去?”
我不禁心里猜到。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似乎只是忘了,自己身前身后一堆破事。
至于該記得的,我還記得。
比如我曉得酒這個東西。
突然一團(tuán)灰落到了我眼前,我抬頭一望——那些被拍起的葉子,像是飛蛾一樣,竟然極速地?fù)湎蛉贾臒艋\,引火上身,自我了結(jié)。
“真怪啊,怎么往天上飛?葉子不該往地下掉嗎?”
我俯下腦袋,被我拍過的地方,葉子散開,地面顯露,倒是讓我看到了風(fēng)和云疊成的白亮白亮的臺階。
我正站立與這堆氣液的混合物上面。
沒錯,我站在云上,還有狂風(fēng)吹著。
“我難道是在……天上嗎?”
我掃開一片地,枯葉之下,原來全是風(fēng)云——我確實(shí)就在天上。
我心中一驚:“莫非我已經(jīng)死了?”
畢竟死了的人才會上天。
不過,我安撫住了自己:“反正我記不得什么了,死了就死了吧,有什么留戀的呢。”
方才被掃開的地方,或許是留著風(fēng)云的緣故,突然的,像鼓風(fēng)機(jī)一樣,從下往上,鼓鼓地吹氣,氣流疾猛,呼嘯而過。
我突然納了悶。
“這枯葉應(yīng)該在地上的人間,怎么來到天上的?而且現(xiàn)在,風(fēng)吹的起勁,這一堆堆枯葉怎么還在地上,沒被吹走呢?”
我便仔細(xì)觀察葉子們,一看,他們居然掙扎著扒緊這風(fēng)云臺階,拼了命的不讓自己吹走。
很奇怪,葉子居然長手長腳,去扒住臺階。
但這正是我親眼所見。他們的手腳并用,艱難地在天上生活。
“掙扎著不讓自己被吹走?真是奇怪,區(qū)區(qū)葉子,也這么拼?!?p> 這些葉子里,也不全是枯葉,也有些綠的,年輕的很,但都在爭先恐后地扒緊地面。
有的葉子松了口氣,就立刻被別人爭了位置,自己只好灰頭土臉再尋他處,否則,自己的生命,將付之一炬。
他們不敢松懈,不然他們的社會會排擠他們中間怠惰的某一份子。
我起了好奇心,想更認(rèn)真注視他們,卻不經(jīng)意間,拍了他們一個巴掌。
我連忙把手挪走,想不到,一大群葉子飛舞起來,短暫的一瞬,又被燒成了灰。
只是區(qū)區(qū)一個巴掌,卻有了這么多的灰燼。
我看著黑灰,頓悟了什么,猛然大笑。
花了半身心血飛到天上來的葉子,枯黃了身子腦子,以為在天上就有福報。
于是所有葉子咬牙切齒,都想早點(diǎn)到天上去,可惜能上天的數(shù)額有限,他們便爭得頭破血流。
哪曾想,天上也一樣,不光葉子之間得爭來搶去,還有一個巨大危險——吹風(fēng)。于是他們不得不更努力。
可笑極了,努力了大半輩子,卻被隨便一個巴掌給拍死了。
大概是現(xiàn)實(shí)拍的巴掌吧。
可惜并不是,是我拍的。
“這些葉子,有意思啊?!?p> 我暫且忘了我的處境如何,心中突然起了一絲邪惡,支撐自己站起來后,大步流星,一腳一坑,向前跨步,走過的地方,我便用腳踢開一些葉子。
于是滿路灰燼可見。
我向前走著。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石碑。
湊近觀察,上面以朱紅色寫著大字:梁祝臺。
字下面正題一句話,可惜只有前半:
若情義深似梁祝,升天此臺便呼應(yīng)。
我看著,腦中就蹦出一個想法:
“天上的故事,說牛郎織女,不都比這梁祝要好嗎?”
轉(zhuǎn)念一想,便拍拍腦袋,自嘲道:
“害,牛郎織女,西王母可不喜歡。不過梁祝,死后能化蝴蝶,對天界沒什么不好的影響,自然流傳得廣。不過,升天,難道是指蝴蝶飛上了天?”
我后來覺得自己當(dāng)時的想法真離譜,不過腦子一熱,啥事都能胡思亂想。
我看著石碑上這句話,總覺得給它對出個下聯(lián)才好。
我逐漸有了頭緒,思索一陣后,急匆匆要給它對上下聯(lián),才意識到:我沒筆寫。
“不對,我有筆,我撿了一支來著的?!?p> 低頭一看,確實(shí),那支筆沒丟,但它是支毛筆。
“……嘖,我對聯(lián)的本事,好像是靠做題練出來的,都沒拿毛筆真正寫過……”
“感覺我寫不成器毛筆字啊……”
但一時間我不想管那么多,隨即對上:
如恩愛久比蝴蝶,喪魂該聯(lián)便證明。
我寫完,往后退了幾步,細(xì)細(xì)品味。
字真丑。
我面露不喜,嫌棄一陣自己筆下的龍飛鳳舞。
忽然,石碑有了什么反應(yīng)。
朱紅的字顫動著,抖得石碑跟著劇烈搖晃起來,上下皆撼動,震得腳下有聲傳來。
大概有三十多秒的樣子,石碑忽然不震動了,立在原地,開了幾條裂縫。
只聽見“咣”的一聲,石碑裂開來,藍(lán)光涌出,成千上萬對蝴蝶潮水一般撲面而來,透過我的身軀,無所拘束地飛,亂竄一陣后,紛紛都飛向我這條路的前方去。
我注視著,直到它們無影無蹤。
“這些蝴蝶,都是些恩愛之人的化身吧?!?p> 我心想。
“他們死后,都變成這樣,化蝶飛來天上嗎?”
“或許人死了,都會變成有翅膀的動物魂魄,飛上天來,歸魂。”
“現(xiàn)在我死了,那我如果也是死后上了天,我是怎么來的呢?”
“……我猜,我得是大鵬化身飛來,扶搖直上九萬里,然后化了人形——如果我是蝴蝶化身,那我就不會在石碑之外了?!?p> “……可惜啊,我居然連當(dāng)個蝴蝶都算不上,我的過去真是凄慘?!?p> “……算了沒事,現(xiàn)在的世界,又有多少對蝴蝶呢?又不是所有人都行。”
“唉……”
我心里有點(diǎn)不舒服,不過,我沒有停下腳步。
燈籠的火焰一直延續(xù)著,烘培了濃厚的黑暗,融化成一團(tuán)黑膠,抹在了光明以外的角落。
我踩著葉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一池水。
我趕過去一看,眼見確為實(shí),一池清澈透亮的水。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渴了,便捧起來大喝一口,清甜入喉,怎一個爽字了得。
我的頭靠向池邊,剎那間,我望見了自己的樣子。
看起來像個窮困潦倒的大叔,衣著簡簡單單,窮酸氣質(zhì)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
“我應(yīng)該很年輕才對吧?!?p> 我相當(dāng)不解。
無意間,我瞥見我背后長了翅膀。
我喜笑顏開,把手一摸,摸不著,原來這是魂魄形成的,無法感觸。
“嘿喲,不會真是大鵬翅膀吧?”
我心情正高興著,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那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蝴蝶翅膀。
“蝴蝶?”
再仔細(xì)打量,這蝴蝶翅膀還是殘缺的——只有右邊一半,左邊一半是沒有的。
我深陷沉思,卻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大鵬的成功和蝴蝶的成功,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三者——平凡到底的成功——其實(shí)只是一事無成。
大鵬和蝴蝶,無論怎樣,它們都是令人羨慕的。
但是殘翼,只算得上個不幸的失敗者。
如果長出的殘翼,是豐滿碩大的羽翼,至少自己的奮斗能被證明——可惜啊,蝴蝶翅膀,被愛情絆了一跤,居然蹉跎了剩下的歲月。
而我等著的,另一半的,蝴蝶殘翼,又去了哪里?
按我的樣貌,我成了年,那我想,那個另一半不會在成年世界里出現(xiàn)。
她,大約的確是消失在青梅酸澀的匆匆那年了吧。
為什么會消失?得問問自己了。
但是我現(xiàn)在忘了她,以前那些事全忘了。
我自嘲笑了一陣。
我感覺我在生前,活的一點(diǎn)都不成功。
我想離開這個池子,突然,池子上的光點(diǎn)吸引力我的視線。
星星的光。
我驚奇地抬頭,這里居然有星星,還是漫天撒播著的。
穹頂渲染成深邃的藍(lán),作了長河流淌,囚住了零碎的星星,鎖在了這銀河間。
“即使這是天上,星星離我也這么遠(yuǎn)?!?p> 我感嘆道。
只覺得臉上有幾絲熱意,我舉手微抹一下,原來是幾滴水。
“水?哪來的水?”
我遲疑之間,覺得肩上受了幾份重量的下落,熱意透過衣物,鉆進(jìn)皮膚,翻滾了好一陣,我驚得縮了縮手臂。
我順著熱意到來的方向向上看去,卻吃了一大驚:
天上星辰,竟開始流淚。
還是熱淚。
我淋了幾滴淚,本以為會就此罷休,不曾想,連鎖反應(yīng)的星空,居然起了瓢潑大雨,紛紛痛哭流涕,也不知為何。
頓時燈籠就滅了,周遭漆黑不見五指銀河淚如雨下,我成了落湯雞。
“為什么星星會哭???為什么這有星光,我看不到路啊?”
我相當(dāng)不解,對天大吼一聲,以表達(dá)被淋雨的不滿,然而穹頂沒有放過我張開的嘴巴,直接灌了一大泡水進(jìn)去,余溫尚存,我險些被嗆到。
我來不及收拾我的狼狽不堪,飛速逃跑,然而我迷失了方向,又被絆了一跤,摔在泥濘的落葉堆里。
我爬起身,瞇著眼,望向天。
“要不我看看北極星,確定下方向吧?!?p> 于是我嘗試在雨中,找到北極星的影子。
“嘶,真奇怪,怎么只看得到最亮的那顆——好像是金星吧。其余的都哪去了?”
我尋找了半天,突然意識到我的荒誕。
下雨天別說找星星了,連看都是難事。
盡管我死了,我來到了天上,但是這種事難易可想而知。
我打了自己一巴掌,讓自己清醒清醒。
不知怎地,看了這些星辰,我忽然又笑了。
就算星星哭得再怎么嚎啕大聲,星星要是不光鮮,它連被關(guān)注的資格都沒有。
誰說崩潰有用呢?沒有誰會一直守候著的。
沒錯,除非高人一等,否則那些普通而平凡的星星,就算崩潰了,也得考慮崩潰的后果。
為什么?因?yàn)樗麄兪浅赡甑男切恰?p> “原來,天上的東西,也難以明白這些道理嗎?”
我不知道哪來的幸災(zāi)樂禍,搞的像我就明白一樣的。
但是我死了,我忘了很多,所以我壓根不用擔(dān)心這個。
雨漸漸小了點(diǎn),也許是星辰的情緒發(fā)泄的差不多了。
之前我努力逃跑躲雨,累得我上氣不接下氣,于是我想歇會,我躺在了地上。
雨拍打我的面龐,白珠殘存的溫度不多了,盡管不冰冷。這種感覺,我好像體驗(yàn)過,但仿佛已經(jīng)成為塵封的回憶。
“星星好多……每個孩子多少數(shù)過吧,那個時候好蠢,居然覺得,星星數(shù)的完?!?p> 我暗自感慨。
星星落著雨,我的思緒忽然回到剛才。
“為什么星星會下雨?星星……下雨的時候,星星明明看不見……”
“……對啊,下雨的,不是云么?什么水蒸氣小水滴的,這才符合地理常識啊?!?p> “……等等……我在天上,我死都死了,還需要什么來符合常識呢?”
“不過云去了哪里???”
我一拍腦袋,直罵自己不帶腦子。
“我不正躺在云上邊嗎,哈哈哈哈?!?p> 我自嘲,笑著笑著,笑不出來了。
“原來云不會哭,會哭的是星星?!?p> “但是我安慰過無數(shù)次云,沒安慰過一次星星。即使星星這么傷心?!?p> “而那云呢,它的淚水,不過是星星流給它的,它只要利用利用,就可以騙來我曾天真的安慰?!?p> “唉……”
我嘆了口氣。
雨終于停了。
我記起來我為什么要走這條路:木牌告訴了我。
我啟程向前。路上的淚雨很快融到了云中,路面又重回到當(dāng)初的模樣,燈籠也點(diǎn)了起來。
我無目的地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
我快累趴的時候,發(fā)現(xiàn)道路有了點(diǎn)變化。
本來應(yīng)該是筆直向前的道路,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上坡。
緊接著是不斷的上坡路,我費(fèi)勁地爬著。
在這路上,落葉逐漸變少,燈籠也是,一盞盞的間隔逐漸變大,直到再看不見任何一盞燈籠。
差不多快到我體力極限時,我看到了一座高樓。我連忙進(jìn)去,歇了好一會。
“樓?天上建樓干什么,用來看落日還是把酒臨風(fēng)啊?!?p> 我上了幾層,憑欄而望。
我看到了火紅的太陽。很大,難以用言語表述,差不多是千百個鯤鵬吧。
它遙遠(yuǎn)地躺在霞光里,悠閑自得,慵懶散漫,絲毫沒有運(yùn)動的力氣。
“這就是人們所喜愛的太陽嗎?它這般懶洋洋的姿態(tài),真的會日出日落嗎?”
“……害,太陽當(dāng)然不會動,動的只是地球……”
我正要繼續(xù)給自己解釋明白,突然意識到,這是天上。
“我都到天上了,管他什么狗屁科學(xué)。”
我貪婪享受這一刻日光下的美景,霞光流彩,黃昏熏日,或許我曾經(jīng)渴望這一幕,在腦海里不知道演繹了多少年。
對,演繹的時候,應(yīng)該沒有落下那個她,應(yīng)該吧。
“好美啊……可惜,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不久后,我就看不到日落了……”
“……人們?yōu)槭裁磳μ柕母星?,這么執(zhí)著呢呢……日光下的景色,說美也不美,無非就是一點(diǎn)光打在景色上罷了……喜歡之人卻不在少數(shù)……”
“等等……光?”
“哦……也是。人們懼怕黑暗,因此喜歡光明,太陽就是最常見到的光明,所以很多人都喜歡。”
“對,同樣的道理,夕陽是人們可以看見太陽的最好時刻,夕陽時分結(jié)束時,黑夜就要到來了,所以人們也很珍惜黃昏景象?!?p> “如果天黑了,他們見不到太陽的光,唯一的慰藉就是火光和燈光。因此,這里燈籠特別多,想必是某人為了掩蓋內(nèi)心的空虛,而這樣做的吧。”
“……這應(yīng)該也是為什么,詩人喜歡登樓望日,說什么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因?yàn)橄﹃枙r候,該回家的都回去了,所以會這么聯(lián)想……”
“這么想來,夕陽的感情色彩還挺豐富的,可惜過不了多久我就見不到了?!?p> 我這么講著,忽然自覺嘴誤,犯了個糊涂。
“我已經(jīng)在天上,還用擔(dān)心見不到太陽嗎?”
“哈哈哈哈——我怎么突然犯傻了?!?p> 我又開始自嘲,我腦子好像真的不大清醒。
我順著這個話題想了下去,只是不禁大笑起來。
別人自以為珍惜的物質(zhì),我卻可以一直擁有,只因?yàn)榄h(huán)境不同。
但環(huán)境不是要點(diǎn),要點(diǎn)是突如其來的運(yùn)氣。
那些累死累活想在黑夜里找到光明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我都不用找,我便坐擁了最寶貴的東西。
誰說努力一定有用?不公平的事情少嗎?
就像是有人還在為車房醫(yī)療教育煩惱時,我便高枕無憂了,最重要的是,我沒流一滴汗。
不公平的現(xiàn)象不少,一點(diǎn)都不少,多的跟那啥似的。
我有些沾沾自喜。
我情不自禁,在這樓上,把崔顥的那首律詩再誦讀了一遍。
隨后,我發(fā)現(xiàn),樓的高度遠(yuǎn)不止于此,還可以向上,還可以更上一層。
我便隨它上去。
過了一會,到了樓頂,我這才看向外邊,卻發(fā)覺此處與地面竟有萬丈之高,摔下去,必然會成肉泥一攤。
我打了個寒顫,一抬頭,竟然察覺,我可以觸摸到銀河。
“這難道就是,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我確實(shí)難以置信,但事實(shí)就在眼前。
我忽然想到之前的疑問,為什么有星光而地面不亮,我便順勢摘了顆星下來。
“嘶,這星星,能發(fā)光,也能好端端地掛在天上,怎么地上還這么黑呢?”
我默然凝望著,十分不解。
我來回踱步思考,一個不注意,撞到了柱子上,兩眼直冒金星。
然而此刻,一個震驚的發(fā)現(xiàn),卻被我找到:
眼前冒的星的形狀和光亮,怎么跟天上的星星一個樣?
我扶著柱子,坐了下來,緩了好一陣才好。
突然手上的星竟開了口,以清脆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到:
“我們,都是,你,醉酒,之后,撞到,電線桿,冒出的,星星啊?!?p> 我傻眼了。
眼冒金星,我以為就個形容詞。想不到是真的能“冒金星”。
“我……似乎……的確……喝了酒,我先前從葉子堆里起身時,就覺得搖搖晃晃,沒想到真是喝了酒……”
我本能的思考,忽的意識到不對勁:
星星居然開口說話了?!
“就算在天上,星星能這么隨便跟我說話?”
屬實(shí)奇怪。
一剎那間,星星從我手里跑出,活潑地回到了天上,我連忙伸手去夠,然而觸碰不到一點(diǎn)。
我跑到欄桿邊,看準(zhǔn)那顆星,往前一跳——
我沒扶住欄桿,半身出去,剩下半身也跟著飛了出去。
“我……我要死了——!”
我從樓上摔下來,驚慌不已
轉(zhuǎn)念一想:我已經(jīng)死了,怕什么呢?
于是我閉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
……
我睜開了雙眼,從地上起來。
我記得,我已從樓上跌落,現(xiàn)在卻來了這里。
天宮。
“跟老早看的西游記電視劇的天宮,差的可真不是一星半點(diǎn)。”
我看呆了。
我只覺得詞窮,人間的修辭都不足以描繪眼前的壯觀。
仙氣潮水般涌了過來,靈動而飄然,云霧忽然蒙蔽了我的眉目。
只聽的一聲嘶嚎,卻見駿馬兩匹,腳踏輕風(fēng),疾馳而過。
那兩匹馬生的俊俏,一匹白如月,一匹美賽玉,鬃毛拂風(fēng),壯蹄陷云,凡俗人恐怕難得幾回聞。
它們,絕非那荒原野馬所能比擬,也不是駢死于槽櫪的家馬能相談?wù)摰摹?p> 野馬即使無拘無束,卻依然要為生存提心吊膽;家馬即使衣食無憂,卻依然囚禁于槽櫪之間,或屈于人之胯下。
人間哪一匹馬,不曾有遠(yuǎn)慮或近憂呢?
不論降世的還是瀕死的,不會不想。對于馬而言,或許憂慮不分大小吧。
不過我不是馬,我不能知道。
但我覺得,馬至少會有這樣的想法。
至少同為哺乳動物的人——
是跟馬極其相似的。
然而,眼前的天馬不一樣,無憂無慮,逍遙自在,連吐出的氣都沾染了快活。
“它們這樣子,好熟悉啊?!?p> 我感嘆道。
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時不時還會有幾聲嘶叫,然后繼續(xù)飛馳,像是孩童時玩游戲的口令。
“這樣無憂無慮,換成人,恐怕只有童年才能體驗(yàn)到吧。”
我這樣想著。
一瞬間,我發(fā)覺一個問題。
“它們剛才,是從我面前飛跑過來吧。”
“怪了,那它們應(yīng)該會撞到我,那我怎么什么事都沒有,它們怎么也沒什么反應(yīng)?”
“我不至于,失去了知覺吧?”
我有些驚恐,連忙看看自己的身體,查看有無大礙,沒想到,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
被撞開了一個大洞!
我手忙腳亂,驚慌失措,只覺得自己離死期已不遠(yuǎn)了,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死了。
我彎下腰去看那個洞,發(fā)現(xiàn)洞壁,正一滴一滴地流著血,從上面滴下來。
“流血?!難道我真的沒知覺了?!”
冷汗爬滿我的額上,無意間,我手上那支毛筆,穿進(jìn)了大洞里,我連忙拔出來,卻發(fā)現(xiàn),大洞奇跡般被修復(fù)好了。
“怎么給填起來了?怎么回事?”
心中存疑的我,打量打量我的筆,看見上面的紅墨,突然明白了什么。
“難道說,是紅墨把我的大洞填上了?”
“也就是說,我流的血其實(shí)是墨水,缺的肉也是墨水做的,所以我把筆伸進(jìn)去,就是相當(dāng)于在里邊畫了畫?”
“所以我的大洞是被畫給填上的?”
“那也就是說,我這個人,就是墨水做的?”
“所以那兩匹馬因?yàn)橐姷轿沂悄?,所以直接撞過來?”
“所以我沒感覺,是因?yàn)槲沂悄?,不會疼??p> 我有道理又沒道理地分析了一通,得出一個結(jié)論:
我可能是所謂的“畫中人”。
畢竟只有畫中人才是墨水做的。
“奇了怪了,我好端端的,怎么就變成畫中人了,難道因?yàn)槲姨鴤€樓,就能這么變化?”
“小說里也不帶這樣的變化吧?!?p> 我不解地?fù)u了搖頭。
“……欸等等……”
“既然我是畫中人,那我周圍的景物,都是畫?”
“而我剛才,用筆,填了自己的大洞,這是不是說明,我這只筆,也能對其他的東西有效果?”
“好家伙,我能變成神筆馬良是吧?!?p> 我立刻起了興致,就見著那立天的柱子,隨便揮了幾筆,這柱子便宛若被切割一般,轟然倒地。
于是我攥緊了筆,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天宮。
“這回,我得體驗(yàn)一把,當(dāng)玉皇大帝,什么感覺?!?p> “……嘶,等下,我不能穿這么寒酸?!?p> 我記起來在水池里看到的我的樣子,于是給自己畫了套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新衣。
并換了一張貌比潘安的臉。
走。
我發(fā)現(xiàn)門前無一天兵天將,居然沒一個神仙守衛(wèi)。
直步走進(jìn)去,空蕩無人。
“神仙莫非在靠里面一點(diǎn)?”
我畫了一朵云,直接騰云駕霧而去。
終于到了凌霄寶殿,里面卻也是空空如也,除了頂梁柱,什么東西都沒有,更別提神仙了。
“人呢?”
我沖四周大喊一聲,卻無回應(yīng)。
“呸,神仙呢?”
實(shí)在無一神仙。
“神仙都不見了,那我當(dāng)啥玉皇大帝,沒意思。”
想到這,就失了幾分興趣。
我輕嘆一口氣,忽想起,西游記里提到過蟠桃園這個地,我便去那,想看看,這蟠桃園的桃,還有沒有在長。
“桃呢?”
我到了,卻沒見著滿樹的大蟠桃。只有一些小的跟芝麻粒差不多大的。
“咋回事啊,西游記里可不是這樣的?!?p> 我正思忖著,忽聞一聲入耳:
“稀客啊……我?guī)装倌隂]看到天庭有人出現(xiàn)了……”
“誰?”
眼前見著一矮神仙,滿面發(fā)須,猴臉猴腮,不做打理,掛著件襤褸的長衣,穿著雙破爛的長靴,手提根棒子,拖在地上,眼神中黯淡無光。
“你問我是誰?……聽說過,斗戰(zhàn)勝佛,孫行者嗎?”
“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
“大鬧天宮?扯什么胡話呢,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p> “為什么?你當(dāng)年就是如此。”
“當(dāng)年?我可不記得這個當(dāng)年,我只記得,我記憶的開始,是在山下被一個和尚救出來……”
“怎么可能?你那段故事可是經(jīng)久不衰,你現(xiàn)在,是修得正果了吧,但是正是因?yàn)槟惝?dāng)初鬧天宮,讓神仙見識到你本領(lǐng),你在取經(jīng)路上才能得到幫助,才有最后這結(jié)果?。 ?p> “小伙子,你瞎扯什么呢?哦,我還沒問,你來這做什么的?”
“觀光旅游?!?p> “天宮可不是……算了,天宮來點(diǎn)客人,也算是給寂靜的土壤,澆點(diǎn)水吧……欸,你別嫌我土,用這種比喻……我本來也不是什么天上神仙……”
“那你現(xiàn)在是干嘛的?”
“現(xiàn)在?當(dāng)個天宮的看門將吧。”
“那怎么沒在門前看見你?還有,你都成佛了,怎么還在天宮?”
“因?yàn)椤驗(yàn)樽龇鸬貌坏教易?,但是留在天宮有。”
“為什么?”
“我說段我的故事給你聽,你便知曉:
我從五指山出來時,以前的事都忘了,遇上唐僧,他告訴我,只要取經(jīng)成佛,我的一生便是成功的。
他說,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難,只要度過,就是勝利,于是我照做了。我盡心盡力地去保護(hù)他。
但我不知道,這對我的一生有什么用,但我想,只要能讓他不念緊箍咒,這就是我的取經(jīng)的意義。
他后來發(fā)現(xiàn),路上取經(jīng)人原來不少,為了他能早點(diǎn)取到經(jīng),不知怎地,各路神仙,都出來幫忙了。但是,我得跑的更勤快、更忙了。
我的法力是相當(dāng)拔尖的,八戒悟凈自然比不上,唐僧覺得最得力的‘大徒弟’我,便賦予了‘光榮的使命’。
他會說,我要是不領(lǐng)他取西經(jīng)來,我對不起他當(dāng)初救我。
很有道理,但我何必去做一個佛呢?
因?yàn)橛^音、玉帝、太白,這些神仙都覺得,我若不成佛,就注定是個妖。
就連八戒他們,也迷糊了腦子,一行人就這么走向西天。
九九八十一難,最后一難,算是我一生的大考,我若考過了,我成佛,一生就有了曙光,若沒考過,要么再考,要么當(dāng)妖被天庭除掉。
幸好,那年,考題不算難,我們四個,這一難,過的也不算太辛苦。
我有了成佛的機(jī)會,好像很多神仙都在為我修成正果而歇了口氣。但,我成了正果,我卻不知道今后該如何做。
沒錯,很迷茫,我念起花果山那群小的們,我即使成佛了,我能做什么?有我想做的事嗎?
不然,唐僧取到了經(jīng),說白了我努力這么久,確實(shí)就是給唐僧看的。
但他已經(jīng)取到了經(jīng),我何必又順著他的意思來,去當(dāng)佛?我沒這個想法。
為了避免那群神仙把我當(dāng)成妖,我就去天宮做了個小官。也就是現(xiàn)在,我做的事情。
可惜啊,我沒有料到,曾經(jīng)幫助我的神仙,立刻換了副嘴臉,我的待遇一壞再壞,連摘蟠桃的七仙女都冷眼相待我。
有什么用?我敢揮棒嗎?
不敢,一旦我控制不好情緒,我就會被視作妖。
我在天庭干事的唯一原因,就是有桃子可以給我拿,這樣,花果山的大家,就不愁天災(zāi),這樣,我就能養(yǎng)活他們。
不久后,玉帝這些神仙,突然消失不見了,就留了我一個。
我該走嗎?
我走不了,我得到的桃子全靠這蟠桃園,我要是一走,蟠桃園就不會給我長桃子,但是他會給別人長。
我注定是這樣的。
所以,這就是你想知道的東西?!?p> 孫行者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
“難道只有天宮可以讓你得到桃子嗎?別處不行嗎?”
我疑惑地問道。
他突然怒了,瞪過來,湊近幾步,憤然說道:
“你讓一只只學(xué)會了伏魔降妖,沒學(xué)會如何正確摘桃的猴子,放棄天庭的活?”
“我離不開這里了,你不知道,花果山現(xiàn)在快到?jīng)]東西吃的地步了,已經(jīng)沒有野桃給我摘了,更沒有野桃給我的孩兒們摘了!”
“那你一個筋斗云,飛到遠(yuǎn)方,遠(yuǎn)離鄉(xiāng)土,帶點(diǎn)什么好東西回來,不行嗎?”
我又問了回去。
“你覺得別的地方的桃沒猴看上是嗎?就算我能分一杯羹,我也只能分到最少的?!?p> “我在天庭,得到的桃,起碼是穩(wěn)定的,夠吃上一吃,但我敢離開這嗎?離開了,我所積累的,就全廢了!”
“但是,你是齊天大圣孫悟空啊,你有高超的本領(lǐng),你要是能打贏天下,不就不用擔(dān)心這個問題了嗎?”
我道。
“我的本領(lǐng)?……我已經(jīng),沒有那個力氣了……”
孫行者握住手上的棒,想要揮舞幾圈,卻轉(zhuǎn)不起來,好不容易上手了,然而一點(diǎn)也不順溜。
“你已經(jīng)看到了,歲月很無情?!?p> “我除了打打妖怪,也沒做過什么別的事。本領(lǐng)更是少的可憐,只有翻筋斗是我最拿手的?!?p> “我沒時間去做那些彌天大夢了,花果山的雜事瑣事才是我關(guān)心的。我想東山再起,我可以練習(xí),因?yàn)槲也焕喜凰溃腔ü降暮⒆觽?,他們并不是。他們沒有那個時間給我來消耗了?!?p> “等等,你不是已經(jīng)去過閻羅殿劃生死簿了嗎?猴子不都不會死嗎?”
“嚯?我連閻羅王的臉都沒見過幾回。”
“那你金箍棒也是東海里來的,你難道也沒有去過?”
“誰說這是金箍棒?這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天界兵器罷了?!?p> 孫行者提起棒子,果真沒有刻如意金箍棒幾字。
“孫悟空從來沒有鬧過天宮?”
“孫悟空從來沒有大鬧天宮。你認(rèn)識的那個,不叫孫悟空。真正的孫悟空,還在為桃子發(fā)愁?!?p> “……這……”
“我再說一遍吧,孫悟空的故事,是從遇到唐僧,才開始的?!?p> “……”
我的心中猶如被巨石狠狠砸了一砸,震撼力不是一般的強(qiáng),仿佛我曾經(jīng)最仰慕的英雄,如今是如此滄桑。
“那什么,我再最后問個問題,你,認(rèn)識紫霞仙子嗎?”
“問她做什么?”
“我看過一些西游類文學(xué),你們倆挺浪漫的,對吧?”
“不,盡管當(dāng)初,她是唯一一個,正眼相待我的人,但她在最后,并不是戀人?!?p> “什么原因?”
“我只有窮酸的花果山,我活了近千年,這卻是我的唯一?!?p> “……”
孫行者走進(jìn)云霧里,召來一朵云代步,臨行前告訴我:
“天河放馬處,有個弼馬溫,他是這天宮中除了我以外的唯一一個神仙,我不曾往他那邊去,你若是要游玩,要看看,去去那里也無妨。”
說罷,孫行者消失在了云霧中。
我隨手畫了多云,躺在上面,忽然大笑一場。
取經(jīng)能讓你成佛,在佛的境界修煉到最高,何愁沒有桃子?
但是有幾個能有這么高的造詣?
圖個取經(jīng)名號,但在天庭還是從新手開始,開始之后以為是喜歡,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為了桃子。
就像人的學(xué)業(yè),工作,柴米油鹽,和錢。
孫悟空怎么活成了這個樣子?
他大鬧天宮的氣勢呢?他敢于齊天的傲骨呢?
怎么說沒就沒了?
一定是時間流沒了。
可能世界上不止這一個孫悟空吧。
但沒幾個會說,曾經(jīng)的齊天大圣,如今在天宮,愁這愁那。
辛棄疾那首詩寫得好: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p> 我笑話,我心中的英雄,變成了這個模樣。
我發(fā)現(xiàn)手上那支筆掉到了地上,我便去撿。
忽然,我撿起筆的一瞬間,我跌下了云,就好似云上開了個大口,我就從里面掉落下去。
我急忙用筆畫一朵云墊著,但無濟(jì)于事。
我飛速墜落著,甚至一不小心,又撞到了個什么尖銳的東西,給我手臂刺出個孔。
但我顧不上疼痛,我只想要自己停止墜落。
不經(jīng)意間,筆尖填充了手臂上的孔,我再一次嘗試在腳底下畫云,我竟然站住了。
“……這……”
我搞不懂什么原因。
“……好像我不能一直踩在,我畫的東西上面……”
“也許有時間限制?算了,管他呢,趁著還有時間,去一趟天河?!?p> 我便畫了一只坐騎,飛向那里去。
奈何我的繪畫功底薄弱,畫出來的,都是些簡約線條。
沒辦法。
到了地,我抬眼一望,就見著兩匹白馬天河邊飲水,仔細(xì)一看,正是與我擦肩而過的那兩匹。
不是,不是擦肩而過,洞都給我撞出來了,話不能這么講。
我瞥見,天河不遠(yuǎn)處,有一棟大殿,我猜可能是天庭馬廄。而那什么弼馬溫,或許正在里邊。
走過去,敲門幾番無回應(yīng),我便推門而入,卻吃得一番無人無馬的景象,這馬廄,竟只有兩個位置,估計是專門留給那兩匹的。
忽然,門外一聲驚喝:
“什么人?”
我被嚇得抖三抖,慌忙轉(zhuǎn)過身,見到一人影矗立,快嘴答道:
“我聽說,此處有個神仙,專門放養(yǎng)天馬,特地來拜訪拜訪。”
“拜訪?真難得,我在天宮幾百年,都沒遇見過一個神仙或者妖,或者是人。”
“聽你剛這么說,你挺崇敬我的,是吧?”
只見那人影樂呵著走過來,我才有了打量他的機(jī)會。
身穿金甲亮堂堂,頭戴金冠光映映,手舉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稱。
“這束著裝,莫非又是齊天大圣?”
我心中猜測。
于是抬眼一看面容,便是一副面孔震撼我心,炯炯有神,神采奕奕。外露妖王之氣,口吐戰(zhàn)神之息,焰紅面色,金睛火眼,驚得天神避三分,毀得天庭亂十層。
“你……你也是,孫……孫大圣?”
“別躲著我啊,既然你崇拜,我便帶你好好來賞玩于此地。”
他好像沒有聽見我的疑問。
他帶我來到天河邊,看著壯闊的河水濤濤泛波,浩然遠(yuǎn)去。
“……那啥,你養(yǎng)起馬來了?”
“早就開始養(yǎng)著了?!?p> “為什么?”
“我閑來無事?!?p> “你在天庭干這事?這……行嗎?”
“怎么不行?天庭,現(xiàn)在都是我的。”
“你的?你不是……”
我起了點(diǎn)懷疑,他的話,跟剛才遇見的孫行者所說,出入已產(chǎn)生。
“我不是什么?我現(xiàn)在便是齊天之主,神佛見我,統(tǒng)統(tǒng)跪地而伏?!?p> 他的語氣里,多了許多霸者的感覺。
“畢竟是五百年前的事,我姑且跟你講講。
“那年,我把妖的怒火,撒在了天宮的白玉階梯上,壓抑的怒火,是那么的不可遏制。
“民間傳說稱此事為大鬧天宮,然而我不覺得,我在鬧,而在憤恨地殺,憤恨地除,憤恨地吼,憤恨地把一切我所忍受的憤恨,宣泄出來。
“神仙一直想讓我懼怕,但他們不知道,凡人該懼怕神,神該懼怕什么?
“他們不懂懼怕的感覺,他們在笑,喝醉了,覺得,一只猴給他們在表演,一旦捉住,他便活動不起來。
“但他們錯了,沐浴烈火重生的,還是齊天大圣。匹敵十萬天兵的,還是齊天大圣。血染凌霄寶殿的,依舊是,齊天大圣。
“我?guī)缀鯕⒐饬怂猩裣?,什么佛祖,什么玉帝,在我的怒火下,煙消云散。誰能掐住我的命運(yùn)?他者都不配,除了俺老孫。
“天徹底空了,世上出了一個齊天者,他是妖猴,孫悟空。至少千百年,讓這個名字,經(jīng)久不絕。
“我留在了天上,那年弼馬溫的職位,嘲弄著我,我便嘲弄回去,讓整個天庭,都為弼馬溫所用。
“而這兩匹,被我的金箍棒留住了。只因?yàn)?,他們,是妖?p> “我就要這天地?zé)o神,我就要這妖魔,成命運(yùn)的主人?!?p> 他看起來很激動。
“也就是說,現(xiàn)在天宮空空如也,全是你所作為的?”
“對?!?p> “……那不應(yīng)該啊,那個孫行者,怎么就沒見過你……”
我喃喃道。
“什么?孫行者?他是何人?”
他還是聽到了我的話。
“……大概,是另一個孫悟空……就在這天宮里……”
“另一個我?荒唐??峙率鞘裁囱纸璋忱蠈O的名號,喬裝打扮來了天宮,我這就去會會他?!?p> “等等,他沒有假借名號,他說,他這個孫悟空從未大鬧天宮,他的記憶不過是自己取經(jīng)成佛?!?p> “取經(jīng)?成佛?他不光要假扮,還要捏造故事?他知道他冒犯的是齊天大圣嗎?”
“不,他說的是自己的記憶……他好像認(rèn)識你,不過未曾和你會面過?!?p> “認(rèn)識我?他當(dāng)然認(rèn)識,不然如何與俺老孫共用一名?至于天宮的神仙,我只知道有個一直在給天庭看門,莫非你所說的是他?”
“應(yīng)該沒錯。”
“……想不到幾百年來,一直有人在冒充俺老孫……”
“我覺得,他冒充你,沒得到什么好處,按他的說法來,他的日子現(xiàn)在依舊很苦,也就是說,他沒那必要去冒充你?!?p> “你難道想說,這個世界,有兩個孫悟空?”
“我想,是的吧?!?p> “有兩個,我?哈哈哈哈哈哈——笑話是這樣說的?”
他的笑仿佛藏刀一般,我生怕激怒了他。
“那好,你講講,他,這個孫悟空,所過的生活,是什么個樣子的?!?p> “……他現(xiàn)在活著,全為了花果山,那座苦痛與窮酸并存的地方?!?p> “喂,你知道么?”
他突然湊近我身邊。
“現(xiàn)在天下都是我的,我說風(fēng)就是風(fēng),說雨就是雨,花果山現(xiàn)在就是仙境,沒人管的到,我就是天王老子?!?p> “然后你告訴我,花果山,窮酸、苦痛,你是看不起俺老孫?”
“……你做了真正的齊天大圣,殺光了神仙,但世界真的公平了嗎,真的沒有命運(yùn)的束縛嗎?”
他的臉色驟變。
“你什么意思?”
“我曾經(jīng)想過許多問題,其中就是,你如果真的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天下真的能如你所愿嗎?”
“廢話。命運(yùn)本該斬斷,我為何不可為?”
“你只是為了妖吧?!?p> “難道我為了神?”
“那人呢,人算什么?”
“人?人頂多算堆肉,用來吃,用來玩?!?p> “人的命運(yùn)不是還未斬斷嗎?”
“老子是妖,老子管人干嘛?神救不了人,還指望妖去救?人反正需要神妖的其中一種來統(tǒng)治?!?p> “你是說,你覺得人就是最低等的?”
“是又如何?”
“我就是人,我上了天,我和你并肩,那我算不算第二個天王老子?”
“呵,好一個天王老子!可惜你很快就得掉下天去!”
他揮舞金箍棒過來,我慌忙揮筆,一筆便斷了他的手,金箍棒落到了我身邊。
“……”
他詫異地看著我,驚得難吐一字。
“你以為你是主宰,但背后還有在主宰你的?!?p>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但顯然,這話沒錯。
“我想,你殺光了神仙,當(dāng)了妖王,對于百妖們來說,只是換了個主子?!?p> “因?yàn)楝F(xiàn)在掌握命運(yùn)的人變成了你,你開心,說不定,百妖真如你所說,但若你情緒波動,天下就不見得安穩(wěn),正如你聽到另一個孫悟空后的表現(xiàn)。”
“至少你現(xiàn)在在乎的,只有花果山,以及你的享樂——在天庭上的享樂,或者回了凡世間的享樂。”
“……畢竟你活的是前五百年,那個孫悟空活的是后五百年?!?p> “你到底想說什么?”
“你,和我說的另一個孫悟空,就像一個凡人的輕狂時代和俗氣半生。你是前者,不知天高地厚而為所欲為,抱負(fù)大到能撼動世界。他是后者,飽受人間百態(tài)饑苦,依然奔波在柴米油鹽?!?p> “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天在壓我,世界在壓我,我難道得忍氣吞聲?”
“忍氣吞聲的多了去了,你殺光了神仙,結(jié)果又如何呢?神仙雖壞,但許多事,你還是需要神仙。你一個人,只能為了自己?!?p> “為什么?他們算老幾!我就應(yīng)該為了自己,我要孫悟空變成名氣最大的那個,難道有什么不應(yīng)該?”
“但你在比你歲數(shù)大上千萬的天前,你算老幾呢?你覺得你一定能駕馭得住這力量嗎?”
“你他媽再說一遍?!老子是齊天大圣,是萬妖之王,該拜倒在我腳下的,是你們這些妖人!”
“妖給妖下拜,那你的正義算什么?”
“我?guī)退麄儚?fù)仇,他們敬重我,理所當(dāng)然?!?p> “萬一他們不要復(fù)仇,只要好的生存下去呢?”
“我給他們便是?!?p> “那你給了多少?天下妖這么多,你怎么讓每個妖都如你所愿?”
“生死簿我能一筆勾銷,風(fēng)雨我能隨心所欲,萬物的生長都由我來決定,我怎么不能?”
“我想,你要是現(xiàn)在開始做起,你應(yīng)該可以知道答案?!?p> “……”
他的嘴停止的炮火般的轟擊。
“那你呢?”
他突然問道。
“你既然主宰于我之上,你做到了什么?”
“我?……我……”
我沒了話講,因?yàn)槲也艁淼教鞂m,才變成一個執(zhí)筆的畫中人,什么事都干不了。
“我初來乍到此處,我能作為什么?”
“你沒有過去嗎?你的過去,你做到了什么?”
“我的過去……”
突然一瞬,我感覺回憶正在滲透進(jìn)我的腦海中。
我驚恐地退后兩步,筆跌落在地上,被他眼疾手快地?fù)屃诉^去。
他拿著筆,狂妄而笑,正要對我畫上幾畫,忽然天宮劇烈地?fù)u晃。
所有建筑隨著搖晃而動了起來,可能這些建筑沒想過天宮會震動,于是他們一片片地支離破碎。
我腳下踩的云,忽然不能支撐著我,正如我從云上掉下去那次經(jīng)歷一樣,我飛速地墜落著。
“筆呢?筆呢?筆在哪?”
我急切地尋找著,才意識到,已經(jīng)被偷拿了。
我掉出了天宮,不知是去往深淵,還是離開畫卷。
……
我醒來的時候,正躺在水里。
我猛然坐起,發(fā)現(xiàn)我正坐在一個水池中。
就是我先前遇到的那個水池。
驚奇的是,我的筆,出現(xiàn)在了水池中,不過被洗掉了墨色,寫不出字。
“想不到……這水池,居然有這功能……”
我回想,我從高樓掉下來,再從水池里出來,想必是因?yàn)檫@水池救了我一命。
“不過……為什么水池能救我?”
忽然一想,水池的水,都是星星的淚水,那些星星,又是我產(chǎn)生的,所以——
是我救了我自己?
猛地一下,我回憶起了我所有的過去:
我從一個嬰兒出生,到大學(xué)畢業(yè),平淡無奇地過了二十多年。
我向來沉默寡言,因此,小學(xué)的同學(xué),都不愿意和我交朋友。
大一點(diǎn),勉強(qiáng)會了點(diǎn)人際交往的技巧,還算有幾個好兄弟,可惜他們只有在我請客的時候,才會笑面對我。
我的學(xué)業(yè)成績,一直處在中等水平,不曾拔尖,初中高中大學(xué)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我不過是個二本畢業(yè)的普通人。
但我還有許多夢想,想成功,像現(xiàn)在頂尖的大佬一樣,于是我跟舍友們計劃這計劃那。
我進(jìn)入了社會,開始找工作。本來說好要在一起的大學(xué)舍友,各奔東西,杳無音信,我還留在這個三線城市。
父親欠債賭博酗酒,經(jīng)常家暴,母親在我初三改嫁了,高中的寄宿,很好的阻斷了我和父親。直到我工作了一年后,有天父親醉得不省人事,給車撞死了。我可算不用贍養(yǎng)這個酒鬼兼賭鬼了。
后來聽說母親因?yàn)榧冶┑膬?nèi)傷復(fù)發(fā),患病去世了。我悲傷了一陣子。
我所在的工作單位的待遇很一般,只是不用擔(dān)心生存。我遇見了我的女友,可能她太像,我高中喜歡的那個她,所以我真心付出了幾乎全部。
后來她辭了職,想自己干個生意,她的野心不小,我為她貸款欠債,但我那時很甘心。
我找兼職做來賺錢,上門的活接了不少。那天,女友說去找生意伙伴,好巧不巧,我正要去一趟那搞搞維修。進(jìn)門卻撞見,衣衫半掩的兩人,好像經(jīng)過了激烈運(yùn)動。
我沒說什么,直接走了。女友之后再沒找過我,遠(yuǎn)走高飛了。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的酒,想到還有一屁股債,心就煩。
我醉了,沒有朋友來帶我回家,只能自己走。狠狠撞上了電線桿,酒意正烈,我想著,干脆一死了之吧。于是連撞幾下,暈了過去。
模糊的意識告訴我,我被送上了救護(hù)車,恐怕現(xiàn)在還在搶救。
……
我捂住了臉,痛苦地哀嚎著。
原來我來到天上,是我腦中最后的意識,給我造就的假象。
路上遇到的風(fēng)景,仿佛有了什么關(guān)聯(lián):
落葉——正如我這個苦命的打工人。
翅膀——正如我悲哀的感情經(jīng)歷。
星星——正如我慘淡的人際圈。
太陽——正如我對一切物質(zhì)的渴望。
兩個悟空——正如我年少的夢想藍(lán)圖和如今的骨肉麻木。
……
“這大概是我做的一場夢吧。”
我自言自語著。
“不,現(xiàn)在夢還沒醒?!?p> 忽然一群蝴蝶飛來,我定睛一看,是石碑炸裂后,飛出的蝴蝶。
它們圍繞在我的身邊,流露著悲哀的聲音。
“他們?yōu)槭裁磦??他們很恩愛,有什么值得難過的?”
忽然,我才想到:
我總是拿世人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所表現(xiàn)的,卻沒有想過他們心中是否真的如此。
梁山伯和祝英臺,他們恩愛到底,卻雙雙死而化蝶,世人覺得是個美好凄慘的愛情故事。
但是他們除了愛情,再沒有別的,沒有過上男耕女織的安平,沒有你吟我唱的歡喜,他們更不能見到愛人以外別的人。
他們只能兩個一起飛。
或許吧,或許他們快樂。但至少現(xiàn)在,他們在哀歌。
他們忽往前飛,想要帶著我似的,我撿起筆,順著他們往前走。
走到我腿腳支撐不住時,我到了一個岔路口。
一邊通向深淵,一邊閃爍著光明。
蝴蝶們不飛了,停下來,讓我選擇。
我想起我的悲慘經(jīng)歷,毅然決然走向了深淵那邊。
我發(fā)現(xiàn),我一旦走上這條路,便看不見另一條岔路。
我繼續(xù)走著。
路上的落葉我不再踢了,燈籠在黃昏地燃燒著。
很熟悉的景象,我似乎走過一回。
“我真的要往深淵里走嗎?”
我糾結(jié)著。
我在人世間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沒有父母,什么人我都沒有。
沒有房,沒有車,沒有錢,什么東西我都沒有。
正如我之前所想,我死了就死了,反正沒什么可以留戀的。
那個時候因?yàn)槲沂?,我可以這么說,現(xiàn)在想來,這么說也可以。
“干脆就這么死了吧?!?p> 我心中這樣的想法愈發(fā)濃烈。
我往深處跑去,想一躍直接躍進(jìn)深淵。
這時,我見到,一個倒在地上的木牌。
“木牌?這東西……”
很眼熟,我醒來看到的東西就是它。
“這里怎么會有木牌……?”
我放緩了腳步,往前走著。
我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落葉鋪滿了他的身體,他的樣子相當(dāng)狼狽,讓人叫慘,讓人同情,讓人嗤笑。
那個人是我。
我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即將要死的我。
喝醉酒的樣子,簡直把loser寫在了臉上。
這個我暈了過去,看來一時半會不會醒。
“原來,我從水池里看到的我的樣子,是真的如此。”
我當(dāng)初把水池當(dāng)鏡子照,看到個邋遢大叔,還存有一絲懷疑的態(tài)度。
現(xiàn)在倒是確鑿了。
“我會以這樣的慘狀死去?”
我還是無法接受,這個樣子的人是我自己。
我還記得,我站在樓頂,高聲喊出自己夢想的時候,是多么風(fēng)光。
怎么現(xiàn)在變成這樣了呢?
我的臉一點(diǎn)都沒變。
少年還是那個少年。
但少年經(jīng)不起光陰的流逝,我不再是從前那個少年了。
我渾渾噩噩過了多少歲月,我不知道,但不再是忙忙碌碌的那個少年。
我想起高考前的光陰,我的青春恐怕落在了那里。
我現(xiàn)在三十幾了,已經(jīng)忘記了許多,包括曾經(jīng)做的什么夢,用什么睡姿才能做,我都忘了,一干二凈。
錢跑進(jìn)了我全部的生活,但錢并不在乎我,可我不能失去錢。
債主們的嘴臉很難看,但我苦苦哀求的樣子,好像更難看。
我怎么就這么死了?
我怎么就這么死了?
我憑什么就這么死了?
我為什么只能這樣,狼狽的、骯臟的、可憐的、像條狗一樣的死了?
三十年,我活成了條狗?
憑什么???
我的淚奪眶而出。
“我不能這樣死,我要,死的體面點(diǎn),起碼,不能像我爸一樣,醉死了?!?p> 我恨恨地說道。
體面,體面,還是體面。
我突然明白我圖的是什么。
我就圖個體面。
我即刻拿起那倒地的木牌,揮筆想要寫點(diǎn)什么。
這才發(fā)現(xiàn),筆的墨水早被水沖沒了。
我不管了,忍著痛,拿木牌給手劃了個口子,就拿筆,沾著血寫下:
往前走,不要停留。
我把木牌插在地上,丟下筆,就要往回走。
我氣喘吁吁地跑著,摔了一跤,不管傷痛,奮力地跑著。
看到岔道口,我奪路闖進(jìn)去。忘乎所以,從嗓子中,撕開了我胸膛間的吶喊:
“我要活下去!”
光明接近了我,我沐浴在那片白芒中,閉上了雙眼。
……
“主任,他好像恢復(fù)意識了!”
“快,快,趕緊……”
“……”
喧囂入耳。
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