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汝待到晡時,同鄔闌說完之后又閑聊兩句他才離開。
鄔闌倒沒急著走,依然坐著飲茶,只是喝得肚腸寡淡,想著附近有一家糕餅鋪子,于是便打發(fā)了報社伙計去買些蝴蝶卷子和棗糕?;镉嬤€沒出廳堂,她又把人喊了回來,然后囑咐著再買些撒子和不落夾。
這家糕餅鋪子像是宮里廚子所開,他家糕點不光做的精細,味道還好,咸的咸鮮適口,甜的又甜而不膩,正合鄔闌的口味。像那撒子,宮里就有白撒子和糖撒子,這里賣的撒子也是兩種口味。
不落夾就是葦葉包糯米,宮里四月八日才賜了群臣不落夾,作為節(jié)令賜食。這種不落夾長三四寸,闊一寸,味與粽同,不過更像葉兒粑倒是真,要是咸口葉兒粑鄔闌可以吃三四個,甜口的一個就打悶。這家的不落夾做的小巧,同樣也是有咸甜兩種味道。
等待的功夫,鄔闌換了靠窗的座位,正好可以看見前院里種的花花草草。
暮春時節(jié),天氣已非常暖和,晡時偏西的陽光透射到象眼窗格上,又打到室內(nèi)墻上,顯出有趣的光影圖案。象眼窗格中央的方格用了螺鈿片做鑲嵌,這種螺鈿片需事先加工,揚州的做法是磨,琉球的做法有煮和磨,煮之后再用刀剝開,得到的螺鈿片比較薄且半透明。還有一種稷山的做法是用豬油煎,但一般只適用較小的片。而其余窗格則是鏤空,已去掉了窗紙。
螺鈿片薄而透光,而且造價比琉璃低,這個時代也算不錯的替代品。
四合院位于賈哥胡同,胡同里多會館報社,外加酒樓茶館戲園子,平日間就車水馬龍,但院里還是挺安靜的,有些鬧中取靜的感覺。
小三進院子說來也不算小,大門兩側(cè)是倒座和車轎房,進去后正對影壁,東側(cè)是角院,西側(cè)門洞,通向前院。前院連著廳堂,帶東西梢間,這是報館的接待、洽談之處。
堂是穿堂,過去之后便是主院,北房是報館辦公之地,東西廂房則是印刷場地,三棟房有游廊相連,每房皆帶有耳室。再往后就是后罩房,用來做伙計員工的宿舍,以及庫房。
前院狹窄,但即便如此,堂右還是種了幾本牡丹芍藥,此時還在花期,堂左專門劈開一地來種梅花。
燕地的植梅史要追溯到元大德末年,從江南移至,因北地冬季寒冷,梅花不能露地越冬,需要搭一座穹廬,名曰淑芳亭,其實就是蒙古包,但這也算是因地制宜的創(chuàng)意。
京師之地更多的還是盆梅,終究還是因為氣候原因沒有完全馴化,好比它一直不能在北京安家落戶而長期‘北漂’。但隨著栽培技術(shù)的提高,后來又出現(xiàn)一種溫室催花術(shù),所以在嚴冬季節(jié)里,依然能見到盛開的梅花,包括小桃、郁李、迎春皆然。
說起京師里賞花的去處,就很多了,比如天壇、私家園林及一些寺觀都是賞花的好去處。如香山的碧云寺、高粱橋的極樂寺都植有梅花,右安門外的草橋、滿井更是遍植各種花卉,而私家園林里,以海淀的李皇親園最為有名。名家里則是米仲詔之湛園在文人圈里最出名。
袁中道就有詩云‘歲時不用嘆飄零,勝地還忻聚德星。怪石已驚呈幻巧,寒花況復(fù)斗清靈。維摩居士存豐骨,姑射仙人有典刑。玉照堂前多艷質(zhì),何如名理對芳馨?!?p> 其實還有一處賞花地,影響力之廣,整個京畿之地?zé)o出其右……那就是紫禁城里的文淵閣。文淵閣右有花臺,相傳是宣廟幸閣時命人所砌,植有三本芍藥,居中為淡紅者,居左為純白,居右為深紅。也是自此便開啟了內(nèi)閣賞花的傳統(tǒng),而花會則名曰‘玉堂賞花會’,每年四月初四,內(nèi)閣都會設(shè)宴賞花,并相互酬唱賦詩。
同一日賞花的還有宮廷內(nèi)眷,皆去往萬歲山的永壽殿,那里牡丹芍藥甚多,這日內(nèi)眷們會換穿紗衣,在牡丹盛后又設(shè)席賞芍藥。今年鄔闌沒有跟隨宮中內(nèi)眷一起賞花,只因那天她隨永明帝去了泡子河。
鄔闌常往文淵閣跑,自然知道那里種了花花草草,只是說實話,文淵閣里的植物普遍都長得不怎么樣,尤其那芍藥,丑不拉幾的,還沒有報館種的芍藥長勢好,或許真是因為水土原因吧。
穿堂而過,就到了內(nèi)院,
內(nèi)院比前院稍大,平時常有人來人往,所以院里沒有專門規(guī)劃花圃,只有北房外原本就有的一株垂絲海棠,以及東廂房外后來又補栽了兩株杏樹,園中無水石花竹之勝,惟有杏樹成林……‘林’字就形象的表明了數(shù)量。
除此,在罅地又見縫插針的種了不少菊花,是以,在這個四合院里,一年四季皆繁花不斷。
“小東家,糕點買來了,不過撒子沒了……”伙計提著剛買來的點心從外邊回來。
“沒了?可惜,就覺得他家做的地道。”
說完又將點心拆開,取出一些留下自用,其余的全拿給伙計,去分給眾人。然后她自己喝著茶,就著點心,再欣賞著院里盛開的大芍藥……
直到舒代宗進來,她都沒發(fā)現(xiàn),其實桌上的點心已經(jīng)只剩渣渣了。而且茶水似乎也灌得有些多……
舒代宗是報社的總負責(zé)人,平時忙碌起來沒有定時,此時想著時候也不算早了,便問鄔闌:“姑娘,在這用晚膳不?”
喝了那么多茶水之后,這時就開始有反應(yīng)了……她沒搭話,而是扶墻慢慢站起來,又匆忙撂下一句,
“你等會啊……”然后就匆匆往東廂房的耳室跑,那里是被辟為女用廁室。
接著便是一通人仰馬翻,好半天才消停下去。
重新回到座位上,鄔闌的表情已經(jīng)輕松許多,這時才回他的問話:“晚膳就不吃了,得回宮里?!?p> 稍過片刻,又問:“對了,叔,最近忙的咋樣?”
舒代宗原本就有事找她,便直接道:“最近一直在跟進詣闕的那些百姓,昨前天就想找你說這事,你又一直沒得空?!?p> 鄔闌一聽連忙專注起來,繼續(xù)問道:“哦?他們現(xiàn)在怎樣?安排在哪里的?生活還習(xí)慣吧?”
“生活上倒沒什么,姑娘大可放心,報館也一直有人關(guān)照著呢。叔就想問問,他們能等到結(jié)果嗎?這群人里有些人我估計是想回去了,這些天有些爭執(zhí)。其實老呆在京城也不是辦法,聽老者說,雖然通政司安排了住處,但吃喝拉撒可沒管,而且他們的盤纏也用得七七八八,再不走就只有在京城乞討了?!?p> 鄔闌稍許沉吟:“要問結(jié)果……難,而且可能不會如他們的意?!?p> 舒代宗微微嘆氣:“哎,都是靠一把子力氣討生活的,這下恐怕更沒活路……靠河吃河,要是陸運再搶了買賣,上面的都吃不飽,可不就還得從他們身上刮?本來就夠難的了?!?p> 鄔闌又想了想,問道:“你說他們這些漕工有組織管嗎?還是臨時招募?”其實她是想問有沒有類似勞務(wù)公司或者工會這樣的組織。
“有啊,漕河上的水手、舵工、漕工都歸漕幫管理,規(guī)矩嚴著呢?!?p> “漕幫……是幫會啊?那這群人是不是也歸漕幫管的?”聽起來好像某黑社會組織呢。
舒代宗解釋道:“漕工沒法接單獨接活,這一群人肯定也歸屬某個幫,只是等級太低了而已。小董的堂兄謝三多就混過一年德州幫,和一個‘?dāng)堫^’做了拜把兄弟,后來跟這兄弟又混到老安幫?!?p> “你具體說說呢,這個漕幫……”鄔闌聽他一說突然來了興致。
“哎……”舒代宗反倒先嘆了一聲:“就像那群人一樣,要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去做船工?不做船工又入什么漕幫?每年漕運前后有八九個月,辛辛苦苦到頭來工錢只有六兩銀子!都是山東、河南的流民居多,江浙一帶富庶,謀生手段多,南方人很少有做船工的。”
“最早漕幫還不叫這名,叫羅教,還要傳教。大概六七十年前,有錢姓、翁姓兩密云人和潘姓松江人在杭州北新關(guān)各建了一座庵堂,本意是想當(dāng)個暫時落腳之地。每當(dāng)頭一年漕運結(jié)束,第二年尚未開始時,漕工水手就吃住在庵堂里,到后來人越聚越多,以致光在浙江都發(fā)展了七十余處。再后來,庵堂又改為水手公所,有一時期朝廷禁止傳教,關(guān)了很多庵堂不說,還捕殺許多教眾。迫不得已只有往水上發(fā)展,所以庵堂又成了老堂船?!?p> “一個老堂船就是一個幫會,幫會里老大一般稱為‘老管’,通常是管賬目及發(fā)號施令,權(quán)利大著呢。再后來基本不傳教了,更多的就只是跑船,從這時才正式稱漕幫。而那三人被尊稱為翁庵、錢庵和潘庵,翁庵呼為大房,錢庵為二房,潘庵為三房,因為翁、錢二人是同鄉(xiāng),所以統(tǒng)稱他們?yōu)槔习玻蒜謩t稱為新安。”
“哦……這樣的啊,”鄔闌感覺就像聽傳說一樣。
舒代宗倒了杯茶自己喝下,好潤潤嗓子再繼續(xù):“老安的教眾不多,但收的都是船上的‘?dāng)堫^’和‘薦頭’,所以控制的船最多。新安多是三教九流之人,雖然人數(shù)多實際手里的船卻不多。兩幫關(guān)系說不上好與不好,反正每當(dāng)運河淤阻河道斷航時,掙錢的機會少了,老安和新安為了搶這機會,還經(jīng)常持戒斗毆呢?!?p> 鄔闌聽到此,不禁皺了眉:“當(dāng)真是無法無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