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奇是個傳奇女子,很多年前就不再登臺演出,個中原因,其實老一代她的戲迷略知一二。如今忽聞她再次進京登臺,那不啻為一個天大的喜訊,對戲迷來說,堪比打了一場勝仗一般,讓人喜上眉梢。
沈香班原就是北方的昆班,但最早的班主卻是來自吳門曲師。何謂曲師?清曲師也,魏良輔改良昆曲,水磨調原本就用于清唱。后來其弟子梁辰魚將「吳越春秋」改為昆腔曲調的「浣紗記」后,才一改清唱的傳統(tǒng),而以劇場聲口流布四方。
明人王驥德曾論‘曲之亨’:華堂、青樓、名園、水亭、雪閣、畫舫、花下……嬌喉、佳拍、美人歌、孌童唱……名士集、座有麗人、佳公子、知音客、鑒賞家……詩人賦贈篇、座客走筆度新聲、閨人繡幕中聽……佳茗、好香、明燭、朱箔障……繡履點拍、倚蕭、合笙……
由此也見,昆曲的典雅與士人的審美是吻合的,而且昆曲尤其適合園林演出,因為它最契合園林的優(yōu)雅意境。試想,在一片湖光山色中,酒酣耳熱之際,征歌度曲,并親自按拍,最好園林主人高才博學,能親自指點俳優(yōu)度曲……這是何等妙事。
杜玉奇就曾被文人描寫為:慣拋斜袖卸長肩,眼看欲化愁應懶,催藏掩抑未分明,拍數(shù)移來發(fā)曼聲,最是轉喉偷入破,殢人腸斷臉波橫。
她在宮廷演出之后并未離去,答應了福王爺?shù)难?,欲在廣和樓登臺再演幾天。
這下整個京城要為之瘋狂……當然王爺不會錯過這等發(fā)財?shù)臋C會,廣和樓也會出售戲票。只是他似乎也不全在乎發(fā)財與否,所以戲票本就沒多少,都當錢莊的匯票一樣,值錢了。
鄔闌的嬤嬤是鐵桿粉絲,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鄔闌本對戲曲不感興趣,只是經不住嬤嬤的軟磨硬泡,遂只得答應下來,然后包下一整間雅間請人看戲。
廣和樓北面的三層戲臺算是露天,三面敞亮,與園林演出還是感覺不同。不過此次搬演的是整出「牡丹亭」,為了配合劇中的園林意境,福王爺特意將露天的戲臺稍加改動,減少了露天座位,增加了一些布景。
戲臺三面皆是廊廡,二樓設為雅間,座位本就不多,所以戲票就尤為珍貴,也基本是全城的權宦勛戚包圓了。
其實這些熱鬧都影響不到鄔闌,她又不愛看戲,所以每日還是按部就班,國子監(jiān)、宮里、金銀胡同……
算起來金銀胡同就在十王府身后,只是這一段時間挺奇怪,她每次經過巷口時,都有種奇怪的感覺。
鄔闌自己都弄不清楚這種第六感從何而來,難不成是‘明月本無心,行人自回首’?可自己也沒這么自戀過?。?p> 自戀歸自戀,而「牡丹亭」的搬演就在她每日的按部就班中開演了,這讓她好生體會了一把古代版‘萬人空巷’的盛況,這幾日她都不敢往正陽門那方走。
「牡丹亭」全本搬演,怎么也得幾天時間,所以全天都會演,只是會分上、下、晚間場,每一場會演上幾出,戲票上印的有場次,觀者可以選擇自己喜愛的一出,當然也可以全本欣賞,那等于吃住都要在廣和樓了。
平日里聽嬤嬤嘮叨「牡丹亭」嘮叨杜麗娘多了,鄔闌其實也略知一二,前些日子宮里演的「春香鬧學」就是單提出來的一折,原本是第七出的「閨塾」。她還挺喜歡這出,覺得小丫鬟春香是個機靈的,背地里罵陳最良是‘村老牛,癡老狗’,聽著挺過癮。
“哈哈……”鄔闌一想起這就禁不住想學:“村老牛,癡老狗,一些趣也不知……”連帶動作也一起比劃上。
此時的她正從國子監(jiān)放學出來,尚沒走到成賢街的牌坊,每次張伯都會在牌坊那里等她。
而背著小書包的她,就像高年級小學生放學一樣,已經不用大人來接了。她一路走著,嘴里還哼著:“村老牛,癡老狗,一些趣也不知……”就不知她是不是在‘罵’呂老頭?
“噗嗤……”一個笑聲傳來。
“村老牛,癡老……哎呀,誰呀?一些趣也不知!”
鄔闌循聲望去……艾瑪,今天張伯怎的換了臉?
“怎么?只是一年不見,就不認識了?”有著好聽聲音的人說道。
鄔闌定睛一看,原來牌坊處已有一人,就那么隨意一站,頭戴飄巾,一身青色道袍襯出修長身形。啊啊啊~~原來是男主登場!
“你……回來了?”她愣神愣了半晌方道。
她此刻只覺得心臟砰砰跳的厲害,但忽然間又生出一些莫可名狀的懷疑,生怕眼前是什么異度四維空間里的景象。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想去觸摸那些本不存在的維度線條,看看是否真的存在異度空間。
曹淓毓卻奇怪的看著她,心想她不相信我真的回來?還是……她太思念我了?念頭一閃,嘴角就掛上了一些笑容。
“你從哪里來?”她仿佛還在那個異度空間面前,聲音聽起來似縹緲虛無,腦海里浮現(xiàn)的也是一幅落日黃昏,黃沙漫天的畫面……還有一望無際的玉米地。
“從意大利回來,不久……”曹淓毓回道。
“意……大利?”腦海里的畫面,瞬間破滅。
鄔闌終于回到現(xiàn)實里,她臉上劃過一絲惱怒,一絲酸澀,還有一絲羨慕,曾經前世的她,經常去的地方的就是佛羅倫薩。
“你也不用這么‘凡爾賽’吧!”她不禁嘟囔了一句。
曹淓毓睜大了眼睛:“凡……啥?”
“好了好了~不說了,你……張伯呢?”她這才想起張伯,又四下看了看。
曹淓毓笑著道:“我讓他先走了……”
鄔闌一聽就皺了眉:“他……”搞什么呀!
“或許想急著去看戲?我也跟他說了,由我來接你……”
“哼哼!就不該給他們定包間,一個二個迷的都不著家了!”
曹淓毓有些忍俊不禁:“那我也請你看戲,好嗎?記得今晚好像有「驚夢」、「尋夢」兩出,都是最精彩的部分?!?p> “原來是那座大花園,花明柳綠,好耍子哩!”鄔闌不禁又隨口學唱了兩句,還是小春香唱的。
“哈哈……”曹淓毓笑出了聲,還是那個感覺沒變,和她一起就開心的很,就情不禁的想跟她在一起。
“沒錯,是在那花園里……”
“那就走啊,還等什么?”
“好,上車!”
馬車很快離開了成賢街,又順當?shù)鸟偵狭税捕ㄩT大街,一路向南,在燈市又轉而向東,再向南走崇文門大街。這一路很順利,直到出了崇文門,在三里河街口轉向西,再北,駛上正陽門外大街。
到了外大街,馬車的速度就明顯降了下來,鄔闌向車外望去,只看到摩肩接踵的人和車,攪和在一起,耳邊充斥著各種嘈雜聲。
“里街根本走不得,棋盤街上的人比這里還多,”曹淓毓解釋著。
鄔闌點點頭,想來也是這樣。
“這里還算好,至少有南城兵馬司的人在維持秩序,尚且還能走動?!?p> 嘖嘖嘖,鄔闌心里不禁感嘆,道:“都是為了那個杜玉奇吧?我在宮里還見過幾面,年紀也不輕了,沒想到還有這么大的號召力?!?p> 曹淓毓微微一笑:“她本身就是一個傳奇?!?p> 馬車繼續(xù)龜速前行,好歹總算挪到了廣和樓附近的街口。
到了廣和樓就簡單了,有一眾小廝出來服侍,也只停留了短暫一會,兩人便順利進到廣和樓北面戲園里。
進到園里一看,果然同往日迥異,鄔闌一番驚嘆,然后又學著唱開了:“原來亭臺六七座,秋千一兩架,繞的流觴曲水,面著太湖山石,委實……”
還沒唱完,就聽見周遭響起笑聲,鄔闌循聲一望……哎呀,不得了~不得了!
她眉毛一豎,佯怒道:“李檢討,這樣背后笑話人,不太好吧,”居然碰見熟人了。
李道汝只得憋住笑,道:“在下從不背后笑話人,只會當面贊美。闌司珍,這句用念的,就更好了……”
“哦……受教了,”鄔闌扭扭脖子,略顯尷尬,但又很快轉了話題:“不過,沒想到在這還能碰上李檢討?”
李道汝微微躬身答道:“還要感謝嬤嬤和諸位姑姑嬸嬸的邀請,正好在下也不必費心思找票了?!?p> 你堂堂狀元郎還真是婦女之友,鄔闌心里竊笑。
“果然你們是有共同語言的,即這樣,我就不打擾你們觀戲了?!彼f完便道了聲告辭,而后瀟灑轉身上了樓去。留下李道汝莫名站在原地,莫名想自己難道說錯了話?
雅間里,曹淓毓已在那里,而且還備下了吃食,茶水,點心,見鄔闌進來,笑著招呼:“先吃些東西,待戲開演還有些時候?!?p> 鄔闌看到吃的,這才感覺到有些餓了,想起午膳后到現(xiàn)在似乎還滴米未沾,水也沒喝兩口。于是她也沒客氣,把書包一摘,就坐到桌幾前,先拿起熱呼呼的巾子擦了擦手,放到一邊,然后才拿起箸先拈了幾塊賣相還不錯的肉……
鄔闌刨了一碗飯下去,才覺得緩了過來,飯食很合口味,她滿意的點點頭,嘴里還嘰咕兩聲,似在表揚。
曹淓毓笑瞇瞇的看著她吃的挺香,一下感覺有了胃口,于是乎也跟著多吃了小半碗飯,要在平時,其實他的飯量也就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