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說親
這首歌謠在本地已經(jīng)流傳了很久,李宓不知道如此大逆不道的歌謠是如何在民間流傳起來的,傳到現(xiàn)在,就算是附近村鎮(zhèn)里那些黃毛小兒也都朗朗上口。
等叫花子們走遠,呂辭拄著手杖出來,脖子掛著布袋,問李宓,“去集市買菜,你要去嗎?”
李宓正想著在院里待到快要閑出個鳥兒來了,一聽要出去,滿口就應(yīng)下來,“當然去,老在家閑著不得憋出病來?!?p> 姑娘撲哧一笑,她自幼與父親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碧蹄館相依為命,世代居住在此的幾千碧蹄館百姓勉強都認得,像李宓這般年紀的青壯男子更好辨認,可沒一個像李宓這樣有趣,言行沒有鄉(xiāng)野村夫那般粗俗卻自然而然帶著股匪氣。
路上傳來稀稀拉拉的幾聲叫賣,大抵是賣菜或果子,兩人一路也并未撞到什么人,出來買菜的人似乎不多。
李宓隱約聽到呂辭嘆了口氣,輕輕問道:“心情不好嗎?”
呂辭有些難受道:“碧蹄館僅余的五個捕快今天又走了人,西餅茶坊的孫媽媽陪著出嫁閨女去上京了,賣水果的劉叔今早也走了,菜價又漲了十文錢,老爹酒館關(guān)門后,門口的吊蘭也沒人分盆了,碧蹄館的人要走光了?!?p> 大趙建國伊始,碧蹄館共有百姓二十余萬。幾十年間,定居在此的二十萬勞工走的走、死的死,現(xiàn)在僅剩寥寥幾千人。
而夔州道悍匪王保保、西域耶律齊,指不定何日就會舉兵打來,打算收拾包袱南下的百姓便更多了。
李宓說:“天底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p>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呂辭一路上悶悶地,李宓想說幾個玩笑逗逗她,想了想還是沒開口。
走過一座菜攤,賣菜的老嫗有氣無力吆喝著叫賣,呂辭拉著李宓過去買菜。
老嫗認得眼前的姑娘,慈祥地笑起來,“阿辭來買菜了啊,今天剛從地里挖的土豆,我?guī)湍闾魩讉€大的,給你算便宜點?!?p> 呂辭正從兜里摸錢,忙擺手說,“不用這樣,大娘,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你這樣我都不好意思了。”
老嫗把挑好的幾個土豆裝到呂辭帶來的布兜里,說:“年紀大了,也賣不了幾天土豆了,大娘在這里也沒幾個熟人,你阿辭算是一個,臨走前就不掙你的錢啦?!?p> 姑娘表情泫然欲泣,哽咽道:“大娘也要走了嗎?”
老嫗說:“大娘一把年紀,走不了啦,就等著入土為安了。過幾天山賊要來,阿辭能走的話就離開這碧蹄館吧。對了,你身邊這后生怎么從來沒見過,是家里的什么親戚?”
見老嫗提到自己,李宓客氣地拱手道:“小子叫李宓,是被阿辭她爹救回來的,傷養(yǎng)好了就走。”
老嫗點點頭,笑道:“你這后生倒是比碧蹄館的男人懂禮,也生了副好看的皮相,想必是城里大戶人家的公子吧?”
李宓摸了摸臉皮,不好意思起來:“老大娘說笑了?!?p> 老嫗說:“我啊,人老了,也不中用,但是看人可看得準,我看你不似尋常那些囂張跋扈的公子哥,應(yīng)該是靠得住的人,還是要斗膽跟你說說,阿辭她爹救了你,你以后如果走的話,看在這份恩情上,也帶著她離開碧蹄館吧,山賊要來,阿辭這么漂亮的姑娘,肯定要遭殃啊。”
李宓摸摸下巴,抬手捅了捅身前的呂辭,呂辭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哈哈,”呂辭打開李宓的手,覆住自己害癢的地方,她感覺自己的臉從小到大都沒這么大幅度地抽動過,嗔道,“你別碰我癢骨?!?p> 李宓賊賊地笑起來,“原來你怕癢啊,我可記著了,哈哈。不過你剛才聽到了沒,老大娘夸你是美人胚子,真的假的?”
兩人在菜攤前交頭接耳,在外人看來,就好像男子說了什么情話,女子低頭含笑,躲著他的情調(diào)一樣,這樣的曖昧,引得老嫗頻頻點頭。
呂辭沒理會這家伙,扭頭問老嫗,“大娘說山賊要來,是聽什么人說的嗎?”
老嫗嘆氣道:“山賊帶了信兒來,讓咱們碧蹄館半月后準備好一千兩銀子,給他們作歲錢,他們保碧蹄館平安,如果拿不出來,就要將碧蹄館夷為平地。一千兩銀子啊,整個碧蹄館加起來也拿不出這些錢,很多人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逃了,阿辭,能走的話趕緊離開吧。”
李宓摸著下巴,輕描淡寫道:“山賊嗎?殺了不就行了?!?p> 老嫗被他這話給嚇了跳,湊過身來說,“你這后生可真不知險惡,那伙山賊狠著呢,聽說他們首領(lǐng)就是夔州道的山賊頭頭,王保保,手底下幾千幾萬人馬,夔州道太守帶兵剿了十幾次都毫發(fā)無損,豈能是咱們尋常老百姓抵擋得了的?!?p> 李宓哦了聲,說:“來人是王保保的話,就有點棘手了。”
緊接著他就蹦出下一句話,“不過也能殺掉,就是廢點力氣?!?p> 呂辭也給李宓的話驚呆了,生怕他再從嘴里蹦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來,忙跟老嫗道聲別,急匆匆拉著李宓跑了。
“你緊張什么,不就是個王保保嗎,瞧給你嚇得?!?p> 呂辭拄拐杖探著路,無語道:“你當真不知道王保保有多厲害?”
李宓搔搔后腦勺,“我聽說王保保曾經(jīng)屠了一整個村的人,你是指這個?”
呂辭說:“知道你還胡言亂語,也不怕碧蹄館有馬賊派進來的探子,提刀抹了你脖子?!?p> 李宓呵呵笑,“你別看我眼瞎,可我閉著眼睛照樣能反殺他們,信否?”
“不信?!?p> “我說真的!”
“誰讓你抓我胳膊的,抓衣服!”
“這不是你自己抓著我手放的嗎,怎么又怪起我來了。”
“……”
呂辭家里坐著個邋遢老頭子,一張老臉像是白洋淀才能瞅見的大片葦草,滿臉胡茬,一身麻衫。
見到呂辭跟李宓回來,老頭露出口缺了門牙的黃牙,賊憨厚賊喜人的笑道:“閨女回來了呀。唷,這小子也醒了,看著精神頭好不少了。”
李宓是看不見老頭那副寒磣樣兒,不然的話,當場就要喊上一句:丫頭,逃荒的難民跑你家來了,別怕,我?guī)湍阕崴?p> 聽見老頭的話,李宓立即反應(yīng)過來,老老實實叫了聲伯父,回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來日我回京,一定請伯父和呂辭過去,吃最好的牛肉,喝最貴的花雕,重重答謝?!?p> 聽到酒和肉,許久沒痛飲過的老頭拍案笑起來,“好,沖你小子這句話,沒白救!”
李宓嗅著滿桌子的菜香,笑得酒窩都溢出來了,“呂辭這手藝可真了不得??!”
老呂幫著呂辭把最后一鍋魚湯端上飯桌,然后幫兩個小瞎子往碗里盛飯,賊驕傲地笑道:“我閨女,那當然沒得說。”
呂辭拄著手杖坐在凳子上,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家常菜,你覺得好吃,我給你多盛些?!?p> 這話聽得老呂的眼神那叫一個幽怨,比城里那些被膏粱子弟禍害的黃花閨女還我見猶憐道:“閨女啊,這哪是什么家常菜,在咱家就是滿漢全席了,你爹我除了逢年過節(jié)能好好品嘗你的手藝,平日哪一頓不是粗茶淡飯。唉,也是,閨女大了,胳膊肘開始朝外拐,不疼爹了?!?p> 呂辭臉一紅,拿起筷子輕敲了老呂胳膊一下,漂亮臉蛋上帶著十足動人的羞意,“爹!你亂說什么呢,李宓是家里的客人,而且身體有傷,當然要好好招待啦?!?p> 老呂呵呵一笑,不再拿閨女開玩笑,扶呂辭坐回去時,手上不動聲色把那雙敲過自己的筷子換過來,然后把沾著麻衫灰土的筷子隨手一擦,就要往嘴里夾菜吃。
啪一聲,又聽呂辭道:“客人沒吃我們不能動筷子,爹,這是你教的?!?p> 李宓笑起來,樂呵呵往嘴里扒了口菜,含糊不清道:“好了,我已經(jīng)動筷子了,你們再不吃的話就涼了?!?p> 老呂原本委屈放回去的手才又卷土重來,飛快往碗里夾了幾顆大丸子。
李宓對呂辭的廚藝贊不絕口,“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這手藝比黃鶴樓的大廚還要強上幾分。”
兩個瞎子看不見老呂邋遢的吃相,只見落魄難民模樣的老頭一手握著雞爪一手往杯里倒酒,接著話說,“小子,黃鶴樓是個啥?”
李宓笑道:“這你都不知道?那可是汴梁城里最大的酒樓,光是在那里吃頓家常便飯都要耗銀幾十兩。黃鶴樓的廚子做的菜香能飄出兩里地,饞得整條街上的耗子惡狗天天圍黃鶴樓打轉(zhuǎn),人家掌柜不得不多花錢雇一幫乞丐蹲在街上攆狗,你說黃鶴樓的廚子得有多厲害?”
老呂道:“嘿,你這么說我就明白了,我閨女豈不是要厲害到天上去了?我這老頭子原來過得也是頓頓耗銀幾十兩的闊綽日子哩?!?p> 實在聽不下去的呂辭忙從盤子里撈出塊雞頭放進老呂碗里,急道:“爹你快吃飯!”
老呂笑著把雞頭吃了,沒等消停會兒又開始跟李宓搭訕,“李宓是吧……今年多大了,有無婚配啊,家里都還有什么人啊?”
得,李宓雖然看不見,但猜也猜得到此刻坐在桌對面那老頭肯定兩眼放光盯著自己,跟黃鼠狼瞅雞一樣。他呵呵干笑兩聲就把頭埋進碗里,自個兒扒飯不去理會這老頭。
呂辭快受不了了,氣得抓起老呂的碗往里面夾了幾大筷子的菜,騰地放回去,“爹你別亂扯鴛鴦譜行嘛,人家城里都講究門當戶對的,你再這樣我以后不理你了?!?p> 老呂拿著筷子輕輕夾起閨女丟給自己的一塊肉,放進嘴里嚼了嚼,味道剛好,稀疏的眉毛往上揚了揚道:“什么門當戶對,城里人那套狗屁規(guī)矩,哪個膏粱子弟娶了門當戶對的丑媳婦過門,不都得在外面偷摸找個窮出身的俏媳婦,說到底還不是看臉?我閨女長得這般漂亮,誰娶了那都是占天大便宜,我這是給李小子個機會,看他要不要了?!?p> 呂辭不知道今天老爹又搭錯哪根筋,還是上山采藥給毒蛇咬神經(jīng)了,怎么見了李宓就滿腦子是這樁事,見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