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楚倌
牌匾上的秦樓兩字筆法纖柔卻不失剛勁,以金漆鎏成,被日光一照閃閃發(fā)光,乍看之下宛如天上宮闕,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李宓嘴角微微一挑,忽然記起瑯琊閣給出的武評榜,榜上第七那位非男非女的明教魔頭好像也叫秦樓,心想這家青樓是見識短淺還是膽大妄為,真敢用這么個晦氣的魔頭名字給青樓取名。
將馬韁丟給小跑出來的青樓小廝,李宓拿下書箱背在肩上,跨入門檻。
秦樓在夔州道相對聲名不顯,但在清河軍鎮(zhèn)算是一等一的頭牌青樓,無論玉鳧關那些掌握實權的將軍還是行路來往的商客,但凡有那么點曲高和寡情調(diào)的,都會來秦樓覓歡。
秦樓雖說只養(yǎng)藝伎,但也是供了些姿容皆佳的年輕姑娘,不然只獻曲兒不獻身,官老爺們怎么快樂起來。
若是有特殊嗜好的兵爺,秦樓也能找出幾個容貌清伶的小相公作陪,不著痕跡地夾在姑娘們之間。
只要肯砸銀子,秦樓什么要求都能滿足。
唯獨有一位藝伎秦樓是萬萬不敢怠慢,別說彈琴唱曲兒,就連露個臉都得看人家心情。
據(jù)說是位家世落敗淪落風塵的千金小姐,來到秦樓以一支世間聞所未聞的絢爛劍舞成名,鯉魚躍龍門擠下前任花魁姑娘。
再作踐自己的姑娘都不會去用真名,所以秦樓的老鸕問她名字時,她取了個楚倌的藝名,獨自住在高閣上,一人便是一面可撐起青樓的招牌。
據(jù)說今日清河鎮(zhèn)來了位大兵爺,乃是玉鳧關內(nèi)執(zhí)掌三千兵卒的戍衛(wèi)游擊將軍晁陽,從五品的官,在玉鳧關大將軍裴東來麾下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沙場悍將。
晁陽在秦樓設宴賀壽,指名道姓要讓秦樓頭牌花魁楚倌來陪酒,搞得老鸕憂心忡忡,不敢與這位大兵爺?shù)米?,又怕惹惱了閣頂那位財神爺,萬一楚倌拍拍屁股去了別家,秦樓得不償失。
沒想到楚倌竟答應了,今日只是素顏出閣,未著粉黛,白衣勝雪,仍是驚艷了無數(shù)客人。
女子的妖嬈身段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如同天工織物,美得不可方物,就連李宓看了也都暗暗咂舌,這容貌有九十文了啊。
楚倌親自出閣為晁將軍賀壽,既是秦樓的大榮幸,也給了晁將軍天大面子。
李宓進秦樓找到一張偏僻桌子坐下,青樓小廝沖他擠眉弄眼的旁敲側(cè)擊,問公子要不要去樓上快活,被李宓搖頭謝絕了,只點了一份不太合時宜的醉蟹,再加一壺枸杞黃梅酒。
青樓豪奢,就連裝蟹的菜碟都是琉璃盞,雖不算上等質(zhì)地,但也非尋常人家輕易可得的手筆。
李宓獨自掀開盞口,伴有濃郁酒香的醉蟹青微泛黃,他輕車熟路地夾起一只蟹放入小碟,蘸了蘸以醬油、崆峒山蜜酒、姜塊、冰糖獨家釀成的調(diào)料,入口芳香無腥、蟹味醇美,這令他很是滿意。
周圍桌上的客人要么在對楚花魁評頭論足,要么就是調(diào)戲懷中姑娘,風花霽月、快活無比,惟有李宓這桌孤零零的,獨自一人安靜地吃蟹下酒。
不多久,從秦樓外走進一對男女,男子一身錦衣華服,氣度非凡,女子則粉裙白裘,臉頰嬌俏如陽春白雪,怎么看都很登對的兩人一看就是外地世家子弟,頓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但此時男子卻面容微慍,極不客氣地推搡尾隨他們進來的一名老頭,他將女子護在身后,怒聲斥道:“本公子說了不買你的破畫,你還沒完沒了???”
大抵是女子天性心柔,不忍心見年愈半百的老人被斥責,取了一小塊碎銀就要丟給他,卻被男子一把攔回去,看向女子時眼里滿是純澈的笑意,“阿細,別理這老騙子,自己沒個斤兩,就他那蹩腳畫作也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xiàn)眼,咱們的銀子也都是父母勤苦賺來的,可別便宜這家伙?!?p> 賣畫的可憐老頭嘴里嗚嗚啞啞,似乎還想糾纏,很快就給秦樓里的小廝連踢帶踹趕出去了,然后殷勤招待兩位遠道而來的男女。
那風流倜儻的男子將腰間折扇輕輕抽出,啪地打開,神情倨傲至極,“本公子來自境州穆如氏門下,受家父穆如桀所托來給晁將軍賀壽的,壽禮已遣人送去晁府,得知晁將軍在秦樓設宴,晁將軍現(xiàn)在何處?”
那小廝神色先是一驚,隨即神色諂媚起來,“公子便是那位年少成名的小武神穆如寧?可算把穆如公子迎來了,晁將軍專程交代過,說今日您要來,讓小的好生招待,小的有失遠迎,真該打!”
說完,秦樓小廝真抬手狠心打了自己一巴掌,巴掌印立竿見影浮現(xiàn)在那張撒粉抹脂的小白臉上。
穆如寧斜他一眼,明顯心情大好,擺手道:“算了,本公子不與你計較,先帶我去見晁將軍?!?p> 秦樓小廝連忙躬身小心翼翼領著兩人往樓上走去,李宓白了眼形同神仙眷侶的男女,嘀咕道:“裝蒜?!?p> 晁將軍包了秦樓整整三層為自己賀壽,從門口不斷進進出出形色**,都是來捧場的,只有一樓最冷清,多是些沒有背景靠山的普通百姓落座。
不過從樓底向上張望,隱約能聽到蕭蕭笙聲,踩了狗屎運的還能瞅見楚花魁的玲瓏身段,隨著笙聲拔劍起舞,讓人心神搖曳。
樓上喝了多長時間的酒,李宓便在樓底待上多久,等到盞里醉蟹沒了酒味兒,他也沒了興致,丟了筷子讓小廝上一壺茶水,坐在遠處閉目養(yǎng)神。
剛才上樓的男女從樓梯下來,穆如寧極有君子風度的攙著女子那雙嬌柔胳臂,生怕她摔倒了似的,女子則臉頰粉紅,不敢直視對方眼光,但躲閃間偷看過去時,眼里是掩飾不住的傾慕之意。
李宓睜眼瞄了一下,又翻了個白眼,繼續(xù)抱肩瞇瞪著。
穆如寧厭倦了樓上推杯換盞相互阿諛的奉承話,起先上樓是代父親給晁陽賀壽,后來被那名叫楚倌的花魁迷住,狼子野心地看了半天,心中哀嘆容貌再美也是青樓出身,憑自己的家世以及父親的刻板,這輩子斷然是不會與楚花魁有什么交集。
受夠了那些聒噪后,便帶姿容皆算上品的阿細姑娘到樓下尋個清凈,省得那些老**們總過來跟自己搭訕,三句兩句離不開托自己給穆如桀帶聲好,聽得他耳朵快要起繭子了。
穆如寧帶阿細恰巧坐到了李宓對面那桌上,阿細瞧見這位相貌不俗的書生,很認真地打量幾眼,惹來穆如寧不滿,有些羞辱地道:“一看就是個書呆子,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跑來邊境。這些讀書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挑,整天就知道寫些窮酸文章,無病呻吟、庸人自擾,自以為來過邊境寫幾首慷慨大義詩詞便能耐了,其實骨子里仍是酸腐氣?!?p> 似乎是閉目養(yǎng)神的書生不自覺抬袖擦了擦口水,惹姑娘逗笑了,穆如寧那番自認為還算真知灼見的嘲諷變得有些尷尬,當場拉下了臉,姑娘見他不高興,趕忙拉低身段與他認錯。
穆如寧隔空朝閉目養(yǎng)神養(yǎng)到瞌睡起來的李宓冷哼一聲,這才恢復剛才玉樹臨風的模樣,繼續(xù)與女子說笑起來。
不知是否鉆了秦樓小廝忙壽宴忙昏了頭的空子,眼見著一樓小廝又沒了影兒,剛才賣畫的老頭貓腰進來,背著一籮筐畫軸,手上還舉著一副,挨桌問客官買不買畫。
脾氣好點的揮揮手就給打發(fā)了,遇見脾氣差的,老頭少不了要跌個狗吃屎,一圈問下來,竟沒有一個肯買的。
賣畫老頭鬢角已經(jīng)泛白,手上與臉上均有枯黃斑點,有些苦澀地賠著笑,寶貝似的將那些打翻在地的畫軸收起。
路過穆如寧這桌,猶豫了半天,最終沒敢叨擾,另一桌那個打瞌睡的書生就更沒去問,萬一是個有睡覺氣的主,少不得這把老骨頭又得斷上幾根。
穆如寧嗤上一聲,頗為不屑,倒是身邊女子面有戚戚然,對老頭可憐得很,幾次想掏出繡包里的碎銀,都被男子伸手攔下。
“老頭兒,你這畫怎么賣?”
女子有些驚詫地望向那名睡醒了的書生,只見李宓朝落寞離開的背影喊了句,賣畫老頭險些喜極而泣,忙屁顛抱著畫來到他面前,獻寶似的攤開一幅幅畫,“公子真是好眼光,小的這畫都是嘔心瀝血之作,雖不比那些大家手法,但拿回家裝裱門面還是綽綽有余的,要是公子鐘情哪位名家遺作,多給些銀兩,小的倒也能給公子臨摹出一副八九不離十的贗品來,公子覺得如何?”
樓上晁陽將軍與諸多心腹推杯換盞,早已喝得微醺,起初還在大言不慚說些風月事,后來話題漸漸轉(zhuǎn)移到趙元兩國的戰(zhàn)事上,一些涉及私密的話旁人聽不得,便紛紛遣退去,只留這些兵爺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身披白裘的妖艷女子從樓梯走下,眼尾拖著淺淺的弧度,像只魅惑的狐貍,很快引來眾多客官的嬉笑口哨聲。
楚倌一一朝他們施個萬福,穆如寧客氣地頷了頷首,到了李宓這邊,花魁發(fā)現(xiàn)這男子的目光沒在自己身上,竟然跟一個老頭宛如推心置腹的好友般說笑。
楚倌心中好奇大起,有些玩味地瞇了瞇眼,不動聲色靠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