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夜，你當真決意要離開天香谷？”
“嗯...”聽聞身后的詢問，紅夜停下了腳步，輕聲應道。
墨灰色的天空滿布陰云，柔風吹過杏林與花海，將細如針芒的雨滴輕輕攬在紅夜臉上，烏云壓頂，天地寂漠，唯能依稀聽見細雨潤草打葉聲，似有人在低聲啜泣般，煙雨環(huán)繞，目光僅至丈遠，令人喘不過氣來。
“你還會回來嗎？”
“也許會...”紅夜沒有挪動腳步，只是側(cè)過臉，用余光向身后掃去，“也許不會...”
紅夜的視線忽然模糊，只瞥見一道窈窕身影。
那人紫衣白發(fā)，瞧不清面容，手中撐著一把黑傘，孤單佇立著，正望向紅夜所在的位置，她的腳邊整齊排列著六尊矮矮的墓碑，每道石碑前的泥土中都插著一支紙傘，傘檐與傘骨邊懸掛著水珠，顆顆滴落而下，無聲無息浸入大地。
“天工亭會留下你的房間...”白發(fā)女子說道，“若江湖中沒有你尋找的答案，隨時都可回來...”
紅夜沒有回應，靜靜轉(zhuǎn)過頭去，提步便走，她左手緊握著傘劍，右手中則抓著一顆東瀛男性的人頭，那顆人頭腦后扎著發(fā)束、面如枯木、頸下斷面整齊，血液早已流盡，一看便知已死去一段時日了，即使這樣，仍然能夠依稀瞧見他猙獰的面容，死前似乎受到了嚴酷的折磨。
“記住，這不是你的錯...”白發(fā)女子功力十分深厚，只柔聲一喊，聲音就傳入了紅夜耳中，“勿要懲罰自己，勿要盲目復仇，勿要迷失自我...”
“弟子...明白...”紅夜揚了揚手中的傘劍，依舊沒有回頭，“有緣再見，梁掌門...”
剎那恍惚間，紅夜已步入朦朧白霧中，此處如臨仙境，她只覺一陣眩暈，腳步也逐漸變得飄忽，分辨不清東南西北。
“紅夜紅夜，來教我練劍嘛～”
“紅夜姐姐～我學了一首新曲子，彈給你聽你好不好？”
“紅夜！你也該多練練醫(yī)術(shù)了！想向師姐求教，叫我一聲好姐姐聽聽？”
“唉，整天就知道舞刀弄劍、打打殺殺，不如來與我對弈一局？”
一道道熟悉的嗓音突然從背后傳來，紅夜猛地回過頭去，卻只望見一片茫茫，想要邁步尋聲而去時，才發(fā)覺雙腿不聽使喚，就這樣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紅夜～紅夜妹妹～”
“紅夜師姐～”
女聲又漸漸遠去，紅夜雙眼一黑，耳邊的呼喊聲又忽然變得響亮。
“紅夜前輩...紅夜前輩...”
一陣嘈雜人聲傳入耳中，似乎是在鼓掌喝彩，紅夜睜開眼，推臂支撐起上身，瞧了眼坐在桌對面的年輕男子。
“紅夜前輩，你終于醒了...”見紅夜臉邊掛著細汗，男子將拇指中指交錯，瀟灑排開手中折扇捏于掌中，朝著紅夜緋色的面頰輕輕揮動，笑著說道，“此處人多眼雜，前輩倒在桌面上呼呼大睡，有失體面嘛...”
“你可是我的盟主，怎還叫我前輩...”紅夜懶懶地靠在長木椅中，伸手探向茶壺，“唐盟主大人，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這年輕人正是水龍吟盟主唐青楓，乃是現(xiàn)任四盟最年輕的盟主，他面容俊俏，身著藍青色綢衣，烏黑秀發(fā)披在肩后，頭頂戴著一支華貴的銀冠，一眼便知非尋常人物也；他手中握著一把金邊折扇，深藍色的扇面中繡著一叢絢麗的紅楓，楓樹枝上停棲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白羽百靈鳥，好似下一刻就要從指間飛走。
“哎喲！可別拿晚輩尋開心了...”唐青楓迅速端起茶壺，往紅夜身前的茶盞中添去，陪笑道，“讓我來！我來...水龍吟盟中事務繁多，來遲了些，實非本意，請前輩見諒...”
“八荒誰不知你日理萬機...”紅夜瞥了眼樓下戲臺勾欄處，端起茶盞，又朝窗外看去，“今日有幸見到唐盟主，小女子已滿足了...”
“唉...上回未能及時趕到桑楚山莊赴約，晚輩認錯！就饒了我吧？”唐青楓附身到桌案邊，依舊煽動著折扇，苦笑道，“紅渠替我赴會，立即就將事情都轉(zhuǎn)告于我，為此我專程回到唐門，暗中協(xié)助梵音女俠完成了傀儡制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聞言，紅夜輕輕一笑，一口喝盡茶水，挺起身俯至案邊，輕聲問道：“怎樣？探到消息了嗎？”
“你們的消息屬實...”唐青楓將扇面擋在口邊，借著倒茶的姿勢傾身向前，細語道，“黑街與青龍會的人喬裝成各路商賈散販，已陸續(xù)進入開封城中，極有可能就要在今夜動手...你瞧，那一隊獵戶，全是江洋大盜沈風洋的人...”
兩人正坐在開封城著名瓦舍“簫韶居”的二層雅座，此處樓宇敞闊、裝潢華麗，黑瓦紅闌，墻面、屏風、座椅、燈具盡是紅木金鑲，連地毯也滿布赤綢金繡；樓下歌舞戲唱，上下兩層看臺座無虛席，正門前擠滿了無座的看客，陣陣喝彩聲起起落落；舍邊低矮圍欄旁綠植環(huán)繞，扶桑與蜀葵花于盛夏中開得似火焰般紅艷，雖深在嘈雜鬧市中，卻別有一番榮貴之雅。
順著唐青楓的目光，紅夜朝窗外看去，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盡收眼底。
“劫開封府大牢，營救蛇王，今夜的確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紅夜嘆了口氣，悄聲道，“眼下正是端陽節(jié)慶典熱鬧之時，官馬道與汴河攘來熙往，開封府縱有數(shù)萬禁軍，也難以顧及整座京城，若是趁著戌亥集會時分突襲，定會擾得禁軍大亂...”
“不錯，前月青龍會更是宣告天下，揚言要在本月內(nèi)取開封天波府中收藏的第二式《大悲賦》，四盟尚不知其虛實...”唐青楓面色凝重，問道，“比起那蛇王，恐怕青龍會更加重視這本邪功秘籍，會暗中作祟...”
“此事我正想與你講...既然你已提到，那便長話短說...”紅夜迅速講道，“我已與楊延玉將軍商議妥當，今日就勞煩唐盟主親自保護這式《大悲賦》...”
“?。?？怎么保護？單憑我自己？”
“別急，還有一名可靠的朋友，我們馬上去見他...”看著唐青楓驚訝的神情，紅夜站起身來，安撫他道，“時候差不多了，做好準備，趁著機會與我逃離此處，避開眼線...”
見紅夜輕輕依身在屏風旁，悄悄向樓下張望，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唐青楓也不細問，端起玉壺為自己添茶，淡淡問道：“紅夜前輩...方才樓下演天香七梅尋劍的人偶戲，你為何一眼也不瞧？白云軒和秋雨前輩的這些故事，難不成都是戲子們瞎編的？”
聽聞此話，紅夜一愣，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幽幽答道：“只是不感興趣罷了...這些故事，你若信，就是真的；若不信，那便是編造的...并不重要...”
紅夜的話教人捉摸不透，唐青楓還想再問，卻被一陣吵鬧聲吸引了注意。
“這位置明明是老子的！讓開！”
“嗝！沒...沒酒了，再...來一壺！嗝！”
“守衛(wèi)！守衛(wèi)！這倆人怎么混進來的？也配來這兒聽戲？一個窮酸書生，一個醉酒臭乞丐！別打擾了我家先生的雅興！”
“打起來啦！快來人??！把這倆找茬的丟出去！”
樓下大廳突然起了爭執(zhí)，兩人很快便從推搡叫罵變?yōu)榇蟠虺鍪?，那老乞丐身手不俗，借著醉意東躲西閃，才一眨眼功夫，就將周圍的人惹了個遍，引得屋內(nèi)不少看客追打而去，人群瞬間亂作一團，鬧得雞飛狗跳。
“這兩人...不是跟在你身邊...”望著那兩道熟悉的身影，唐青楓驚道。
“就是現(xiàn)在！”紅夜一記閃身，右腳已跨上窗欄，“走！”
兩道身影從屋檐邊閃過，剎那間便躍下街道，消失在熙攘人群中，華貴紅木窗邊獨留一案一壺兩盞，再無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