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一身的疲倦和無果的工作狀態(tài)回到家,湯圓吃下后不好消化,撐在胃里難受,泡了杯濃茶,打開卷宗,邊寫邊想著怎么把湯圓消化掉。
那天我和龐紅梅坐在圖書館的小會議室,下午3點多鐘天光就暗下來,灰暗單調(diào)的色彩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四周,從墻上的石膏線一直漫延到桌子上。
我拿出那份李明明編的詩刊特集報紙,把她的和我的那份換了一下,我約她:
“這里不方便講話,您看我們換一個地方行嗎?”
我提議換到校外,比如江南公園的茶座包間,那里不到周日非常的清靜,沒有人打擾。
她點點頭:
“今天等下還要給學(xué)生上晚自習(xí),我安排一下工作,明天下午行嗎?”
她不拒絕就好。
龐紅梅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把報紙換了,她平靜地説:
“謝謝你,把《清明》完成了。”
顯然她讀了報紙,看到了上面有我的名字。
我謙虛:
“這都是拂曉,哦,李明明老師手把手培養(yǎng)的,她費了心了?!?p> 她目送我離開會議室,一直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仿佛坐到地老天荒。
我把部務(wù)會紀要交給郝處長時,她非常意外:
“這是第一次講師團出動,學(xué)校也非常重視,我們不是推薦了幾位老師嗎,莊靜老師她,哦,既然組織上決定了,就堅決服從組織安排?!?p> 當(dāng)時郝處長一定和小劉商量半天,才寫下了政審意見,至于是什么無從得知,但一旦是組織決定后,她絲毫沒有個人情緒與辯解,所以她能當(dāng)組織部的頭,我還得學(xué)著點。
想到張乎一定是用了全力幫助莊靜,哦不,龐紅梅,把歷史上的污點蓋上了新的一頁,我心中還是感動,而拂曉又幫著她完成了沒能寫完的詩篇,也算是她的心愿完成大半,現(xiàn)在就只剩下作曲要完成了。
明天她就會和盤説出最迷惑我的這個案子,這是不是太順了點?
我展開報紙,猶豫著是不是要向張乎説明:拂曉突然失蹤和她與龐紅梅的關(guān)系,但我自己還沒搞明白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我把報紙小心地鎖進抽屜,還是等問明白了,再與他商量,他不也沒把全部案情告訴我嗎?
我瞄了一眼正屋的書柜,那只從煙道里取出的箱子就躺在里面,張乎了解的資料,一定都收在那里面。
只有這只書柜是鋼板的,帶密碼的保險柜式的書柜。
我開始想著怎么能猜到開柜的密碼。
我已經(jīng)開始瞞著他進行調(diào)查,為什么呢?
我自省怎么會走向這步,對,是李明明。
她到底是誰,她去了哪里?她又和誰在一起?
想到明天答案就要揭曉了,我不放心,下班前給李敏芬的宿舍打了個電話,問了一下莊老師上晚自習(xí)的情況。
她說:
“今天老師有點反常,鋼伴時彈錯了調(diào)子?!?p> 嗯,明天躲不過要交待,正常。
“她還説讓我更加努力,幫著她作曲,哦,就是您寫的《清明》?!?p> “是萌芽主創(chuàng)。”我可不敢貪功。
“我才大三,就是讀完研究生,也未必能作曲,幫著她呀?!?p> “老師説是幫,可能就是打打下手?!蔽乙膊恢缼椭髑蛳率肿鲂┦裁矗瑤椭V嗎?
“好了,不早了,不打擾了,莊老師已被選為講師團的領(lǐng)隊,下月就出發(fā)去基層,可能一年后才能回來,肯定最近有好多安排,情緒不穩(wěn)定,也是必然的?!蔽艺页隽死碛?。
李敏芬這才恍然大悟。
晚上市委禮堂有電影放映,是內(nèi)部電影《黑太陽731》,路過的片子,只有一個拷貝,被電影公司截了下來,讓趕緊通知機關(guān)人員來看,香港拍的片子非常難得。
宣傳科忙著發(fā)票送票,王科長説小宋你年輕腿腳好,快下班了,把分完的市委、市政府、各部委辦的票麻煩送一程,都等著票呢,然后問我要留幾張,這算是送給我的福利了。
我説晚上回家要寫一個提綱,沒空看了,等下次公映時再看吧。
我借了張乎的二八自行車,一路快騎,電影快開映了,終于把票送完。
回到辦公室,我拿起飯盒,正準(zhǔn)備去食堂吃飯,張乎突然從外面回來了,他并沒有回家,也沒有看電影,關(guān)上門問我:
“下午與莊老師談得怎么樣?”
“挺好的,她很高興,還感謝大家的幫助。”
“哦,她沒有表示什么?或者你小子有沒有問她什么?”
“這不等著你回來商量嗎?”我思考著該不該向他匯報。
“我先打上飯,給你帶點?!彼麛[擺手,説在外面吃過了,就是回來和我匯一下見到莊靜的情況,他放我先去食堂,快下班了。
我一路在想,要不要告訴李明明與龐紅梅的關(guān)系,如果説了,會怎么樣,不説又會怎么樣?
食堂已經(jīng)沒有人了,廚師把剩下的菜都倒到我的飯盆里,説不要也是倒掉,這頗像BJ的超市,過了晚八點,葉子菜全部降一半價,如果每天我八點來食堂,可以省下不少菜票。
要怎么回答張乎呢?
快到辦公室門口,我也沒想好對策。見機行事吧。
我推開門,剛走進辦公室,張乎叫著我的名字:
“宋明,今天你到底與莊靜,哦龐紅梅怎么談的?”
他的聲音都變了,臉色鐵青,像是審犯人一樣看著我。
“我還沒吃飯,吃完飯再談工作行嗎?”
“小祖宗,你還吃得下飯,剛才郝處長打電話,莊靜自殺了。”
我的筷子勺子落到地下。
我呆立在辦公室中央。
“不會,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哦,還上了晚自習(xí),我還和李敏芬打了電話確認了。
馬上叫車,我們?nèi)メt(yī)院?送醫(yī)院了嗎?”
張乎擺擺手。對他來説,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斷了。
“校醫(yī)去看過了,已經(jīng)不行了,可能是從晚自習(xí)后直接回家,開了煤氣自殺的,但是學(xué)校怕這樣會影響她的聲譽,引起更多的麻煩,就聲稱不小心煤氣沒關(guān)?!?p> 當(dāng)時W市的煤氣沒有添加硫醇,無味道,已發(fā)生過幾起煤氣中毒事件。
“那下個月的講師團領(lǐng)隊人選怎么辦?”
“讓學(xué)校決定吧。”
他雙手抱著頭。
為了能找到龐紅梅,他一直等待著機會,好不容易大海撈針,把她從學(xué)校一萬多人中撈出來,沒想到她卻自殺了。
“她一定是想保護誰。”我自言自語。
張乎聽到這句話,突然抬起頭:
“你還知道什么?”
我不得不把那張報紙拿出來,我承認是我用我的報紙換的,當(dāng)時她感謝我創(chuàng)作了清明,天很黑,沒開燈,我把報紙換了,我也帶著一份,她沒有發(fā)現(xiàn)。
張乎看著我:
“報紙上有什么?”
“有李明明給她的留言。哦,就是拂曉?!?p> 我沒有説是我主動向她打聽的。
張乎展開報紙,不相信地看著上面的字跡,想了半天説:
“為什么當(dāng)時不給我打電話?”
“一回來就讓宣傳科拉去分電影票了,一點空都沒有?!?p> 我也后悔,如果我向張乎説明情況,他一定會第一時間趕到學(xué)校,而不是像我一樣,約第二天再見,看來我完全不了解這個案子的情況,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讓她不得不死。
想到這,我更加擔(dān)心拂曉了。
“我們什么時候去看她?”
我問張乎。
他搖搖頭。
“非親非故,半夜去看一位死去的老師,下午還和她坐在一起單獨聊天,肯定會引起懷疑,你們就談了詩嗎,沒有其它?”
“有,我通知她,被入選講師團當(dāng)領(lǐng)隊了,這沒什么問題吧?!?p> “這個都不要説,別人找不到原因,會懷疑她不愿意下鄉(xiāng)。”
難怪學(xué)校説煤氣中毒,就是怕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人都死了,不再追了。
睡到半夜,我突然發(fā)燒,口干得要命,看著杯子放在遠處的桌子上,就是沒有力氣起來拿,想到還是有個伴,關(guān)鍵時候可以照顧,明天是不是和機關(guān)服務(wù)部説下給我分配一個室友?
但轉(zhuǎn)念又一想,剛才發(fā)燒時沒有胡説吧?要是有室友在,一定給嚇得不行。
我一直在喊著,我沒約她,我沒約她。
是不是我約了她,讓她感覺到了絕望?那是一種秘密要藏不住的絕望,是吳莫愁的絕望嗎?
唯一知道秘密的龐紅梅又走了,這個案子,到底還要牽扯多少人?
我懷著深深的內(nèi)疚,決定一定要把案子追查到底。
我再醒來的時候,小王在我床邊,他給我額頭上敷了一塊毛巾,見我醒了,歡喜地説:
“老哥,你可活回來了,把我們嚇壞了,今天是會員日,一直不見你開辦公室的門,我就找到宿舍,發(fā)現(xiàn)你老哥昏迷了發(fā)著高燒,趕緊給你灌了退燒藥,讓醫(yī)務(wù)師的高醫(yī)生出診,説就是普通的發(fā)燒,又不敢留你一個人在房間,哎,趕緊找個人吧,你看小唐,都快生寶寶了,你要升為叔了?!?p> “我早就是龍龍的小叔了。”
“這孩子就是為了做生意嘴甜,到處叫人叔,哪像你的小侄子,那可是純潔的關(guān)系。”
“通知大家今天就不學(xué)習(xí)了吧?!?p> “早就説了,哦,今天李敏芬也沒來請假了,説她的老師意外死了,真可惜啊,才三十多歲。好可憐,無父無母,無兄無妹,就一個單身,哎,怎么感覺像林妹妹呢?”
我的眼淚流下來。
“你怎么啦,哪兒不舒服?”
“這藥好惡心,我反胃?!?p> 作為上級組織單位的代表,我和張乎去殯儀館與龐紅梅做最后的告別。
我不敢走近看她,只在遠處站著。
圍在她身邊的,都是她的學(xué)生。
李敏芬看見我來了,趕緊過來,拉著我説:
“沒想到,打完電話的時間,老師就沒了,也不知道最近她在想啥,沒關(guān)煤氣,我在收拾琴房時,發(fā)現(xiàn)她給你留了一封信?!彼龔目诖锬贸鰜斫o我。
“你拿的時候沒有人看到嗎?”
“她夾在琴譜里,今天一早我上早自習(xí)看到了,應(yīng)該是晚自習(xí)時放進去了。”
“哦,她説感謝我寫完了《清明》,她一直想寫沒寫完,應(yīng)是一封致謝信,沒來得及交給我?!?p> 我掩飾住了慌張。
我趕緊去找衛(wèi)生間,看那封信。
衛(wèi)生間遠離告別大廳。
信封用的是學(xué)校的白紙中號信封,上面用鉛筆寫著煩送詩人宋明閱,
她為了給我留這封信頗費周章,看起來像是早就要拜托學(xué)生李敏芬在參加讀書會時帶給我。
我打開信,里面只有一張黑白照片,年代久遠,微微泛黃,這是一張公審的照片,上面的6個人已剃成光頭,每個人胸前掛著自己名字的牌子,白底黑字上面打了一個粗粗的叉,殺氣騰騰,沉重的牌子讓每個人都彎下了腰,面孔模糊,人們舉著手臂,在高聲歡呼,在這樣的萬人公審的集會上,膽子小的早就嚇破了膽。
為何她會保存著這張照片,為何又要把它送給我?如果她不想保持秘密,完全不用自殺,這張照片想透露什么情況呢?
我回到告別大廳,里面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不見了,我恍惚剛才是不是做夢,這時走進來保潔員,開始打掃衛(wèi)生。
我問他:
“人去哪里了?剛才躺在這里的人?”
“早就推到爐子里燒了?!?p> 我剛才去了那么久嗎?
頭頂上的挽聯(lián)落在我頭上,我突然明白了張之剛出獄,聽到吳寂寞早就跳水自盡時,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突然,那天消失不見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
清潔工把花圈也扔到我懷中,説出門一直往前走有爐子,把帶著她名字的東西都燒掉吧。
我路過剛才還躺著的那個位置,現(xiàn)在空空的位置,那種強裂的感覺呼之欲出:
“不,決不是吳寂寞出賣的?!?p> 我在空曠的大廳里,尖聲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