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費南斯推開門下車,走進屋內(nèi)。
倆洗婆去門外抽煙了,屋內(nèi)只剩下周源一人。
火盆里的火紙已經(jīng)燃盡,人已穿戴整齊躺在稻草堆上,帽子蓋在頭臉上,遮住了面容。
屋里的燈遠沒有門口的瓦數(shù)大,光照進那處角落里,有些陰暗昏黃,遠遠望過去陰森森的。
饒是早已見過無數(shù)次,費南斯也不由得心里一驚,趕緊移開視線。
瞥眼間,周淮走進屋內(nèi)。
費南斯看他兩秒,說道:“給兩個洗婆每人200塊錢和一條毛巾一塊肥皂,讓她們回去吧?!?p> 周淮看她一眼,轉(zhuǎn)過身出了門。
費南斯叫了幾個男性親屬,合力將人放進冰棺,最后蓋上布罩。
棺尾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破桌子,桌面坑坑洼洼,全是刀痕。桌面上放著一只大碗,碗里立著一只煮熟的光禿禿的公雞,公雞頭被細線纏著,高高地挺著。碗左右兩側(cè)各擺著一根粗的紅蠟燭,已經(jīng)點燃了。
那叫周淮的將火盆挪到破桌子面前,跪在草墊子上,就著蠟燭將火紙點燃了,扔進火盆里。
風(fēng)將燭火吹得左右舞動,幾乎要滅。
費南斯忙將門掩上,囑咐他道:“記住,千萬別讓蠟燭滅了。等那兩根粗的紅蠟燭燒完,就換成白蠟燭。兒女留下守夜,其他人回去休息?!?p> 周淮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費南斯思索片刻,又囑咐了一句:“記住,蠟燭千萬不能滅,也不能斷?!?p> 周淮抬起頭看她。半晌后,周淮點了點頭,說:“好的,我知道了。”
語氣依舊冷冷淡淡,卻似有一絲不耐煩……
是嫌我啰嗦?費南斯頓了頓,轉(zhuǎn)身去收拾東西回家。
第二天一早,費南斯忙活一上午,才將所有物料準備好,一并拉上車。
趕到村里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十一點。
門口的空地已經(jīng)搭了兩個棚子。紅頂大棚子下面擺滿塑料桌椅,塑料布小棚子挨著屋子,桌椅茶杯一應(yīng)俱全,道士先生王光全正坐在里面。
屋內(nèi)多了一張長方桌,挨著窗邊放著,桌上立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穿著棗紅色對襟上衣,齊耳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微笑著。
模樣和周源有幾分相似。
周淮身披白麻布,長度及腳踝,腰間系著根稻草繩,頭上戴著一頂紙疊成的帽子,用一根草繩固定著,雙手抱胸,倚在門口的墻上,
費南斯檢查了一下冰棺電源,走到他身旁。
周淮看她一眼,站直身體。
費南斯這才發(fā)現(xiàn)他很高,也很瘦,黑色外套幾乎是掛在他肩膀上。
費南斯從口袋里掏出一份單子,遞給他,說:“我又補了一些東西,你趕緊準備。今天宴客、送靈,夜里守夜,明天一早出棺。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姐弟忌葷腥。”
見他雙眼通紅、眼圈烏青,費南斯頓了頓,放低了聲音說道:“白天不用守靈,抓緊時間休息。”
周淮愣了一下,看她兩秒,從她手里接過單子。
“好?!?p> 安排好一切后,費南斯走到小棚內(nèi),癱倒在了椅子上。
半米遠的桌邊,王光全正半傾著身子寫對聯(lián)。白紙、黑字,手邊已經(jīng)一堆寫好了的符咒和門聯(lián)。
“光叔,別寫了,歇會兒吧?!?p> 王光全應(yīng)了一聲,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
“好好休息幾天,過兩天去見個人?!?p> 費南斯灌了一大口,問:“見誰?”
王光全拿出手機,翻了一圈,將手機交給她。
“這是我表外甥,比你小兩歲,在市里三中教書,市里有兩套房?!?p> 屏幕上是一個帶著眼鏡的小伙子的照片,眉眼周正,老老實實。
費南斯把手機還給他,說:“條件不錯,怎么還沒找著對象?”
王光全說:“忙?!?p> 費南斯笑了笑,說:“該不會是人有什么問題吧?”
王光全臉沉了,說:“瞎說什么!這是我表姐的兒子,從小就乖,人也老實上進,哪來的問題。”
費南斯笑了一聲,說:“逗你玩呢,光叔?!?p> 王光全瞪了她一眼,說:“那我把你聯(lián)系方式給他,你們先聊著?”
費南斯沒吭聲。
王光全看了她一眼,擰緊了眉頭,說:“你好好考慮一下我的話。你媽走得早,你爸再婚忙著自己的新家,你自己一個人住,要是碰到個什么,你怎么辦?找個男的養(yǎng)活你……”
說話間,一人突然走了進來,費南斯抬起頭看過去。
周淮。
王光全問:“怎么了?”
周淮看了費南斯一會兒,說:“門聯(lián)被風(fēng)刮跑了,我來拿一對貼上?!?p> 王光全從那沓寫好的紙里面拿出兩張遞給他,又將漿糊碗和刷子也遞給他。
“多刷點漿糊?!?p> 周淮接了,點了點頭。
王光全說:“南南,我也是為你好。脾氣放溫和一點,找個好男人嫁了。這行也別干了,結(jié)婚后好好過日子,別再風(fēng)吹日曬,起早貪黑了?!?p> 那人拿了東西一直沒走,低頭看著手里的東西,嘴角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費南斯皺了皺眉,說:“光叔,你好好的老師不當了,半路出家干這行,累嗎,想不想改行?”
王光全瞥了她一眼,說:“我倆合作兩年多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你想換人?”
費南斯笑了笑,說:“你都不想改行,那勸我改行干什么?”
“我是大老爺們,你是女孩子,能一樣嗎?”
“怎么不一樣了?”
“你還沒結(jié)婚,做這行對你影響不好?!?p> 費南斯瞇了瞇眼,說:“怎么不好了?”
“對你……”
“你肚子餓么?”
聲音沙啞粗糲,語氣依舊冷冷淡淡。費南斯抬起頭看過去,周淮正盯著自己。
費南斯點了點頭。
周淮看了王光全一眼,笑了一聲,說:“不好意思,灶臺剛搭起來,還要再等等才能開飯?!?p> 費南斯看著他,搖了搖頭,說:“沒事,還不是很餓?!?p> 周淮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兩袋小面包,遞給她,說:“先墊墊肚子?!?p> “謝謝?!?p> 費南斯接過來撕開了,咬了一口。
周淮看了王光全一眼,說:“慢點吃,別噎著?!闭f著,轉(zhuǎn)身離開。
王光全砸吧了一下嘴,嘆了口氣,說:“年輕漂亮就是好,還有人噓寒問暖。哪像我們這些糙老頭子,人家看都不看一眼?!?p> 他剛剛是在替自己解圍?
費南斯問:“認識嗎?”
王光全道:“屋里那位的小兒子,叫周淮?!闭f著,突然壓低了聲音說:“聽說,特別出息?!?p> 聽說?
費南斯問:“有八卦?”
王光全小聲說:“這家四個孩子,兩個兒子兩個閨女。三個大的都是研究生畢業(yè),就這小兒子成績差得一塌糊涂,高中沒畢業(yè)就被他爸媽送去當了兵。你猜,去了哪里?”
“哪里?”
“藏南,邊境線。”
藏南邊境,氣候惡劣、風(fēng)雪交加、電閃雷鳴……
費南斯皺了皺眉,問:“怎么去那么苦的地方?”
“誰知道???不過,這小子退伍后,考上了警校,現(xiàn)在是個刑警?!?p> 寸頭黑衣,面色陰沉。費南斯笑了聲,說:“長得和電視劇里刑警的樣子是差不多?!?p> 王光全嘆了口氣,說:“當初這小子打架被開除,他媽哭著去學(xué)校求校長保留學(xué)籍,都跪下了。還好現(xiàn)在也算爭氣,也算對得起他媽了?!?p> 費南斯看著他,問:“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王光全說:“他高中班主任是我哥,我哥教完了他哥,又教他。我還見過小時候的他,確實有點兒皮?!?p> 棚外不遠處,那個叫周淮的人正背對著自己在打電話。
費南斯問:“他哥人呢?還沒到?。俊?p> 王光全說:“不知道,估計正在趕回來的路上吧?!?p> 開席了,來吊唁的人很多,位置都坐滿了。費南斯去灶臺盛了一盆菜,走到小棚內(nèi)。
菜里一堆姜,費南斯找了個一次性杯子,拿筷子將姜挑出來。
嘎吱嘎吱響,費南斯抬起頭。
周淮愣了一下,在她旁邊椅子上坐下。
剛把姜挑完,就聽到右側(cè)棚外嘰嘰喳喳的。
一人說:“就她那小兒子,剛剛跪在墊子上的那個?!?p> 另一人說:“哎喲,都長那么高那么帥了?有對象了嗎?”
費南斯頓了頓,往旁邊掃去一眼,夾了一個肉丸子啃。
“沒呢。”
“我閨女今年二十五了,還沒對象,你看看能不能撮合撮合。”
“我外甥女也沒對象,你閨女先等等。”
又一人說:“你也不怕害了你外甥女。我可記得他小時候經(jīng)常打架,還被學(xué)校開除了。指不定現(xiàn)在也……”
“那都是以前,人家現(xiàn)在可是警察……”
旁邊呵的一聲,費南斯掃過去一眼,又夾了一個肉丸子啃。
有人插嘴道:“哎,我看那個主事的姑娘不錯,人長得好看,個子也高。要是不是做這個的就好了,我那兒子還沒對象……”
“那姑娘咋想的,怎么做這行?她父母沒意見?”
“她爸也是做這個的,算是女承父業(yè)。人家比她爸強多了,現(xiàn)在鄉(xiāng)里只要有人家辦白事,都找她?!?p> “是嘛?”
“是。姑娘心細,比男的考慮得更周全。我姐夫喪事就是她做的。我姐說,她給我姐夫多準備了好多東西,最后都沒算錢?!?p> “喲,那這姑娘確實不錯?!?p> “所以,人家姑娘做得好啊。人家靠自己在市里買了棟大房子,一兩百萬呢。”
“買了房又怎樣,她做這行,誰敢娶她???看模樣,年紀也不小了吧……”
旁邊又呵的一聲,費南斯放下筷子,看向他。
周淮挑了挑眉,說:“你不出去說兩句?”
費南斯說:“你為什么不出去說兩句?”
周淮看著她,笑了。
費南斯也呵了一聲,接著吃飯。
直到晚上飯罷,吊唁的人都離開了,依舊沒有見到那個傳說中的大哥。
封棺時間到了。
費南斯說:“長子不來,踩棺和封棺誰來做?出棺誰牽頭?”
王光全說:“孩子多,也不差這一個。長子不來,就讓那小兒子來。現(xiàn)在哪還有那么多規(guī)矩?!?p> 費南斯擰緊了眉頭,說:“別的事情也就算了,親媽的喪禮都不來,怎么著都說不過去吧?!?p> 王光全說:“這誰知道啊?那也不能耽擱,就讓小兒子來。”
費南斯將頭發(fā)扎起來束成馬尾,走進屋內(nèi)。親屬見費南斯進屋,紛紛擁進屋內(nèi)。
正好八點。
費南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屬豬、屬羊、屬牛、屬鼠者回避。”
腳步聲起,屋內(nèi)瞬間只剩下周源和六個抬棺的大爺。
周源站在棺材邊上,頭低低垂著。
費南斯說:“你要是害怕,可以待在屋外?!?p> 周源抬起頭,搖了搖頭,說:“沒事,我不怕?!?p> 王光全念了一段往生咒。
語罷,六個大爺拿起三條白布,塞在了尸身下。帶頭的大爺一聲“起”,六人合力將尸身從冰棺抬出來,又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放入棺中。
費南斯高聲喊道:“家屬都進來吧。”
門開了,周淮第一個進來,而后站在了自己旁邊,其他人都堵在門口不敢進來。
費南斯往旁邊看過去一眼,皺了皺眉。
周源低聲抽泣,費南斯剛想說話,旁邊一聲冷呵:“別哭了,再哭眼淚就弄到棺里去了?!?p> 周源立刻停止了抽泣。
擠在門口的人嘰嘰喳喳聊著天,有點吵。費南斯抬高了聲音說道:“這是最后一眼了。想看的趕緊看,不想看的,以后就再也沒機會看了?!?p> 話音剛落,哭聲又起,卻依舊沒人走進來。
哭的都是女性家屬,男性家屬大都面無表情。
有什么好害怕的?
費南斯看向棺內(nèi),張香萍面容祥和,似乎只是睡著了。
片刻后,哭聲漸止。
費南斯大聲道:“封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