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完全停下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微微亮了。燕兒竟就這么蜷縮在原處直到現(xiàn)在。不清楚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僅僅因為恐懼而不敢行動,不敢睜眼。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yuǎn)處的鳥叫喚醒了燕兒所有的感官。她渾身顫抖著已經(jīng)抱不住自己的膝蓋了。燕兒竭盡全力的思考了一下,如果還想活著,就要趕緊趁著現(xiàn)在天大亮趕緊逃出這個魔窟,不然再挨到下一個夜晚,可能沒這么好的命繼續(xù)活下去了。
之所以說“逃出”,之所以說自己命好。就得同大家講明白燕兒現(xiàn)在的處境。
燕兒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毋庸置疑是一座荒山上的亂葬崗,這里有數(shù)不清的罪孽,和無數(shù)種見不得人的死法。燕兒和昨晚閃電中那具駭人的尸體不一樣,她足夠幸運的是昨晚那場雨,那是今年暖和以來第一場足以阻礙所有人的所有行動的雨,所以扛著她的“尸體”過來的人,才會隨便找了一個有“人”的位置挖完了坑,草草往“尸體”身上蓋了幾下土,便急匆匆的找地方躲雨去了,幸而沒有壓實,現(xiàn)在燕兒只需要從這個坑里爬出去,就可以不用同“他”一樣繼續(xù)躺在這個惡心的地方了。
燕兒身上沒什么力氣,每一個行動都哆嗦的厲害,用了許久才從這個普通人只消得三兩步的勁兒就可以邁出去的坑里爬出來。當(dāng)她切實地感受到此刻的她真的接觸到了她前半生最稀松平常的土地,不是墳?zāi)?,不是污穢的時候,燕兒突然能站起來了,她是真的在逃跑,雖然這一瘸一拐的緩慢步子根本算不上是跑。
在這一刻,燕兒終于流出了那一滴憋了一夜的淚。前夜的她雖然滿身滿臉的雨水根本無法解釋的清楚是什么,但她自己清楚,她其實整夜都沒有哭出來,一滴眼淚也沒流。說是堅強,祖母給的巴掌和拳腳,同宮里的鞭子和毒藥自然是沒法比的,燕兒也沒有哭。追溯起上一次落淚,還是被街上的孩子謾罵,說燕兒父母是都不想要她才相約黃泉的。不經(jīng)常哭并不是多讓燕兒驕傲的事情,而是比起心靈上的委屈,肉體上的疼痛對于她來說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被打是燕兒多年來似乎已經(jīng)逐漸習(xí)慣的事情,而不被理解的委屈,似乎是這一輩子都無法學(xué)會的東西。
讓她意外的是,這個山林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那般荒蕪,才走出去半天多的時間,燕兒就從遠(yuǎn)遠(yuǎn)的從樹與樹的縫隙間,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個人影。那人說來也怪,走在這雨后泥濘的山路上,背著臟兮兮的竹筐子,竟然穿著一身潔白的衣服,若不是這般扎眼以燕兒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也著實很難一眼就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就在看見人影的時候仿佛心里一直扯著的什么線一下子又提高了一些,那跟線顯然承受不了這么大的力氣直接崩斷了,燕兒就這一下子穩(wěn)不住腳,幸而伸手拽住了一根垂下來的樹杈子沒有倒下去。
世上這植物,皆是向陽而生的,沒有什么樹的枝椏會把自己的葉子往地面的方向送的。那一刻的燕兒顯然沒能明白這個道理,伸手就抓住了那個離她最近但絕不可依靠的殘枝,它也是被昨晚的雨奪走了一切的可憐兒,又被她無知的一拽,徹底的離開了它本該在的地方。
不遠(yuǎn)處那白衣聽見了這邊的動靜,回過頭來正巧撞見燕兒同那枝滿滿樹葉的枝干一同摔在地上的畫面,驚訝了一瞬趕緊過來又只看見了閉上了眼的燕兒,忘記了看看自己背后的竹筐子里,還裝沒裝著自己從前的生活。
這一閉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燕兒再睜開的時候便是在一個簡陋的柴房里,躺在簡陋的草堆上了,除了蓋在身上的潔白的衣服,目之所及處皆是隨意破敗,卻沒有給她過大沖擊的灰蒙蒙的黃土色??諝饫锍四嗤恋奈兜溃蠖嗍菨饬业牟菟幭?。
燕兒自小便是喜愛這個味道的,這個味道帶來的苦味,自從母親去了便也再沒有遇見過了。祖母從不肯在她生病時多花一分錢,多使一絲的力氣,她身上不爽利的時候總是自己扛過來。宮里有專門煎藥的大夫,端藥遞水的活計也輪不到燕兒們。燕兒想念這個味道,所以此刻,燕兒是真切的希望外頭那碗藥是熬給自己的。
可外頭遲遲沒有人進(jìn)來,燕兒也不敢發(fā)出什么響動,就仍是這么躺著??赡芨刹荻讯嗌俚糜行┏睗?,刺激得傷口針扎著一樣的疼,或許是知道自己周邊有人了便矯情了許多,傷口似乎比昨晚泡在雨水里還要痛。
就在燕兒迷迷糊糊又要睡著的時候,外頭終于有了動靜,倒不是什么讓人愉快的聲音,卻真實的讓她安心了下來。外頭先是一下瓷器與瓷器碰撞的聲音,緊接著有個男聲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半句呻吟,猜想著也許是煎藥的蓋子燙著手。那人應(yīng)該沒打算先顧著自己的手,才一會兒他就端著碗走進(jìn)前來。
聽見他確實是走向燕兒這一邊的,燕兒從脖子開始發(fā)力試圖坐起來,他看見燕兒有動的心思,趕緊呵住了她:“別動!”說話聲音又高又嚴(yán)厲,當(dāng)真是唬住了燕兒,抬了半截的肩膀僵在了半空中。
他趕緊幾步過來燕兒旁邊,把碗放在地面上,雙手放在她的肩側(cè),扶她又躺了回去??垂媚镅凵窭锶遣焕斫?,還貼心的解釋:“我看你后背上的傷口都化膿了,便給你處理了一下,要是亂動再蹭到別處,怕是要不好了。”
燕兒也不懂會有多不好,只是抬了這一下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身下還墊著一件白色的衣服。眼前的他只穿著一身潔白的中衣忙活著。他來山上勞作竟然里里外外全是白色,還毫不在乎的把外衣蓋在一個陌生姑娘的身上,猜不透這個是真的愛干凈還是僅僅是愛白色。
他用一個麻灰色的藥包墊在燕兒的腦袋下做枕頭,開始從碗里舀一勺子藥,慢慢的吹:“這里是我日常采藥常來的地方,誰建造的已經(jīng)不可考了,就只當(dāng)個避雨的去處?!贝禌隽顺f過來。燕兒只瞟了一眼那勺棕黃色的藥湯,并不張嘴,只直勾勾的盯著他的臉,想從他的表情上讀出些想知道的東西。
對于燕兒的不配合,他也不惱,反而自嘲式的笑了一下,搖搖頭,把那一勺藥湯灌進(jìn)了自己的嘴里,用力的咽下去給燕兒看。
“我在慶陽街開了一家醫(yī)館,你或許對我的人可以不信些,且不論什么醫(yī)者仁心,我是斷然絕不會在藥材上動手腳的,還請姑娘務(wù)必相信我吃飯的本事?!?p> 自己的命又有多值錢一樣呢。燕兒自己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句,接過了他下一勺湯藥。他的藥苦里面還有不易察覺的一絲清新的余香,果然是看家本領(lǐng)嗎。燕兒對醫(yī)藥也不甚了解,不知道這一點是不是值得自滿的一點,便把這話也跟著咽進(jìn)去了。
藥湯最后喝的一滴不剩,在他準(zhǔn)備站起來走出去之前,燕兒開口說了近日來第一句話:“謝謝?!?p> 他還是那樣輕輕的笑:“你原來是會說話的,我還當(dāng)是撿來了個小啞巴。日頭還早,再睡一會兒吧,過會兒好有力氣下山?!闭f著就出去了。
燕兒手里捏緊了他的白衣,與前幾次的昏迷不同,聽著他下一步也計劃到了她,這次便放心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