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是一個風氣相當古怪的國家,或者說不止夏國,但凡經(jīng)歷了妖魔入域慘案的漏盡州諸國,風氣都有些相似。
因為戰(zhàn)亂不斷、饑荒連年、門墻世族聳立、妖魔異獸侵襲領(lǐng)土,從而尚勇武、輕生死,重奢靡享受,尚風流清談。
林逸寒也曾認為自己這輩子能殺只雞都不得了,然而一路危險行來,被灰狗差點咬死、葬身火黑衣人險局、郭家村危機、黑竹林逃生、加上昨日的十面埋伏,直到恢復傷勢沉寂下來,才驚覺自己第一次殺人,而且一次就殺了那么多人,即便回過味來,也還想要繼續(xù)殺死陳二狗。
此時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也是這漏盡州一員,要受其風氣影響——更兼為中南劍主之子,哪里有避得開的殺伐。
十余年溫諒之象,只因手中無劍罷了。
他臉色平靜,手中晦明刃舉起。
“看他身上的血,他撐不住了!為了黃金百兩,上?。 ?p> 陳二狗臉紅脖子粗,大聲呼喝道。
身后,那跟著他的一街人各持兵器,或有刀劍斧矛,或有燒火棍釘耙,齊沖了上來。
他本人則一個骨碌就往后滾,翻身爬起便狂奔逃開。
有人瞥見了他的逃離,但沒當回事,昨日傳得神乎其神,但在場的只有陳二狗一人,其余人不過聽說而已。那小子不過兩只眼睛一張嘴,又不是妖魔,現(xiàn)在這么多人怕他個鳥?
那縣衙的可是當眾賞金并允諾的,誰不想同陳二狗一般享受那全縣矚目的榮耀?
夏國之風,尚勇武重奢靡,此時亦然。
便是有少量的聰明人,還來不及細想獲得最多好處的陳二狗為何率先逃離,也被紅了眼的眾人一起裹挾了沖將上來。
林逸寒眼里只有陳二狗一人,但對沖上來的其他人,也沒打算留手,自從在郭家村隱隱猜到真相后,大夏對他而言便頗有舉世皆敵的感覺,對于才剛到便受了重傷的建郢一地,乃至這地上的其他人,他更沒有好感了。
“子曰:以德報德,以直報怨?!?p> 他微閉目,前方匯流而來的人潮中,仿佛有一種獨特的氣息從眾人頭頂氤氳而出、凜冽刺人,他睜眼,那氣息便化作一道凜冽的白光,附著在他手中的晦明刃上。
刀劍加身,惡意臨襲,和昨日被重傷時不同,這時用出的以直報怨,少了分血氣在手,多了分凌厲在刃。
“清風無意劍……春風迎面!”
林逸寒口中輕輕念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話,內(nèi)蘊白芒的晦明刃被他持在身前,乍然窈窕起來。
人隨刃起、刃隨人出,血衣人影與白色刃芒交相輝映、騰挪模糊,如同裊娜吹拂而過的迎面清風,不經(jīng)意便掠過沖得最前的三人。
奔得最靠前的三人手持短兵刀斧,還未來得及動手,未想到微微一怔便被林逸寒掠過去了,正待轉(zhuǎn)身追擊,才發(fā)現(xiàn)胸前有些涼意,低頭看去,左胸衣衫不知何時已被劃開。
一道鮮紅噴泉沖天而起,正噴在他們俯下的臉龐去,溫暖如春風迎面,那溫暖,不過是他們自己的心尖血。
原來春風迎面是這個意思……帶著這樣的明悟,他們倒下再未起來。
“快退!”
第四人持著爪耙稍慢一步,才來得及看到林逸寒的出劍,雖然亦是白光乍起一瞬,但畢竟略微看到了些軌跡,危急時刻爆發(fā)了這輩子所有的潛力,虎腰扭旋,終于在那白光臨身之前側(cè)身一躲,劫后余生嚇出了一身冷汗,又喜又懼地大叫了聲。
回頭,看見身后眾人果然駭然連退,目光皆是驚懼不已,但那驚懼的目光,卻不是對著他身前的那血衣少年,而是看著他……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慘然一笑,低頭看去,果然自頸項至下腹,衣衫盡破碎開一指寬度,風從破口灌入,那衣間肉上先是少許,接連不斷冒出血珠,珠連成線,線是劍痕……
撲通一聲,再倒一人。
風者,無相無常也,有時看似躲開,其實不過是被吹拂的地方不同罷了。
“春風刀!春風刀!……他是公孫冶的門人子弟!”
“縣衙不會是抓錯了人?!”
“管那作甚,咱們一起上,殺了拿賞錢去就是,未至御氣,修士與我們也沒啥區(qū)別!咱們一起上,定能殺了他!”
人群正惶惶間,一個短髯中年面帶狠色低喝了聲,鎮(zhèn)住了所有人。
妖魔入域,修行與修行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許多時候甚至是與普通兵士并肩作戰(zhàn)的袍澤,關(guān)于他們的許多常識也廣為人知,譬如“命衡之上難傷于沙場、玉樞之下易歿于凡兵”。
玉樞境界以下,不經(jīng)意被人偷襲或群毆的話,哪怕拿菜刀也是可以將他砍傷砍死的,而玉樞境的另一個別稱,便是御氣之境,典型特征是玉樞境之后出手堂皇、有異象伴隨,或是獸或是禽或單純伴生五行色彩,仿佛蜃景、如同天地之氣跟隨主人一般,謂之御氣——旁人一看便知。
而這少年,雖然劍法有些玄妙,但既沒御氣又能被縣衙府兵所傷,必是個沒多大用的,何妨一試?!
那短髯中年正是差點同陳二狗結(jié)拜為兄弟的王大春,陳二狗逃跑之后便是他威望最高,這一番話說透,許多人便被鎮(zhèn)住,心思一起,看向血衣少年的目光又開始不善起來。
林逸寒看著遠處陳二狗的背影即將消失,眉頭皺了皺,第一次轉(zhuǎn)過目光,正眼看向身前諸人。
“春風刀么……”
大夏十八上景,即便他曾抱癃床榻,對此也是如雷貫耳的,這一路行來,更是聽聞了不少星夜一戰(zhàn)的逸聞,同他父親對角的,正是這春風刀公孫冶。
“想不到我林家家傳清風無意劍,只是到我父親這輩改換了辟邪劍譜,便已被人認不出來了……還以為昨日已暴露,如此甚好,更便于我隱藏身份,實施接下來的計劃……”
雖是如此喃喃,他心中仍冒出了些不忿與火氣,怒意不單對于清風無意劍的失名,更對于臨川之人的失義。
這些人持利刃以對,是知道他可能是林家遺子的,自己的父親以宗伯之官領(lǐng)封地于臨川,公堂之上,賦稅不增、徭役不加,施恩臨川多年。
公堂之下,中南劍主威名赫赫,坐鎮(zhèn)望徽,使臨川盜匪偃旗息鼓、邪人望風而逃、妖魔入郡則喪,多年以來只是有些小股盜匪妖魔流竄,不過癬疥之疾。
如今父歿家喪,一路行來,多見時人妄稱他家有多少罪狀、查抄了多少金銀、豢養(yǎng)了多少美眷,幸災(zāi)樂禍嘲諷暗嬉者數(shù)不勝數(shù),見他只想捕之殺之、求財求利!
倒是外地來的流商小販,難得道了幾聲林宗伯律法清明能做生意的好處來。
在家中不曉事時還好,既出家門,一路所見所聞所被其傷,刀斧臨身、劇痛折磨、疲不堪言!
身懷浩然之氣、幼時便修儒家術(shù)的林逸寒,怎能不憋著這口惡氣?!
被人以怨報德,他便只好以直報怨了!
胸中之氣鼓蕩,林逸寒眼中殺意盎然,曾經(jīng)的那個溫諒少年,從此時起或者便真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