珣王一事,還是沒有結(jié)果,更糟糕的是,就在張思戚還在神傷時,有侍監(jiān)進(jìn)來說:“陛下!關(guān)寧伯在太廟外求見!”
他的心忽然像被什么痛打了一下,還沒有上朝,還沒有天亮,關(guān)寧伯就用自己一輩子都沒行使過的特權(quán)進(jìn)宮——那本是他作為宗親,被皇帝默許的行為,可第一次使用卻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
張思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太廟的,關(guān)寧伯倒在攆上奄奄一息,身子雖然虛弱不堪,但眼神卻很決絕,見到他,久久不愿挪開視線。不知道人此刻是悔恨還是難過,或者想和張思戚拼上一條老命;他昨夜已經(jīng)提前經(jīng)歷了生死,對一切已經(jīng)不在乎了。
“表兄?”張思戚許久,才試探著問,關(guān)寧伯則艱難吐出一句:“老臣,懇請陛下賜死!”
張思戚不想也不愿相信,張姮在太廟里說的話成真了:“表兄,朕知道你昨夜受驚了,你先安心調(diào)養(yǎng),朕一定會給你個交代?!?p> 關(guān)寧伯掙扎著下攆,跪倒在地懇求道:“臣死,一了百了,陛下也能安泰!兇手也能安泰!老臣懇請陛下賜死!懇請陛下賜死——!”
他越說越激動,最后連喘帶咳,竟吐出口血,可依舊不依不饒,身上充斥著刺鼻作嘔的藥味,聽說他早就不在進(jìn)食,每日就是灌藥掙扎著活著。
“表兄,朕知道,朕什么都知道??呻耷竽悖竽悴灰僬f這樣的話。”張思戚不想在失去任何一個人,或許他真的老了。但他可憐,關(guān)寧伯呢?還有什么比家破人亡更可悲。對方充耳不聞,依舊重復(fù)著之前的話:“老臣,懇請陛下賜死!”
“表兄......”張思戚見關(guān)寧伯意已決,也第一次用懇求的語氣說道:“表兄,朕求你,朕也求求你!朕也只有一個兒子!朕求求你高抬貴手,這魏國的河山不能后繼無人!朕求你了!”
關(guān)寧伯蠟黃的面容,深凹的眼眶,死死盯著對張思戚,最后慘笑道:“陛下只有一個兒子,所以他殺人是可以原諒的,而我的兒子沒有任何過錯,卻被一個卑鄙的畜生殺了。哈哈哈好!好!落得如此是我活該!也恨我當(dāng)時為什么不跟你要個一等爵位,以至于日新月異,連唯一的兒子都保不??!天道輪回!天道輪回?。埶计?,今日走到這步田地只恨我當(dāng)初瞎了眼,為什么舍去一雙腿救你!好,好啊——!”
癲狂的話才說完,關(guān)寧伯便將攥在手里的一顆藥丸咽下,快到所有人都來不及阻止。
“表兄?。 睆埶计荽篌@,不過轉(zhuǎn)瞬,關(guān)寧伯就噴出一口黑血,指著呆立身前的張思戚,憤怒道:“張思戚!你不仁不義,不孝不忠,你的江山是怎么得來的,也會怎么失去!張思曷,他一定會回來找你的!我和我的兒子,就在地府等著你,我們等著你——!”
然后又一口黑血,這一次全噴在了張思戚的身上,瞪著死不瞑目的眼睛,氣絕身亡。
張思戚幾乎是落荒而逃的離開太廟,當(dāng)著所有宮人的面。
張思曷,他一輩子的噩夢,在被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表兄口中,再次重回他的夢魘。
他不敢叫,也不敢喊,在自己的皇宮中猶如一只老鼠,可卻不叫人可憐,反而痛恨。
一己之私,終于讓他食到惡果......
蘇蘭宮一如既往,哪怕皇帝恢復(fù)了王璇的待遇,依舊門庭冷落,可張思戚最終來到了這里。
王璇當(dāng)時獨(dú)自一人,站在院里也不知想著什么,忽然見到一身血跡的皇帝,臉色都白了:“陛下,您怎么了?!”
張思戚沒有說話,陰沉著臉,氣勢駭人,王璇上前他也置若罔聞,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主殿,然后熬不住一頭栽了下去。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整座皇宮沒有一個人,只有他自己,不管他怎么跑,怎么喊,也逃不出這座黑暗腐朽的皇宮。忽然一個身著和他一樣服侍的人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背對著他,等他近前,然后緩緩地轉(zhuǎn)過身......
“陛下?!”王璇見張思戚在昏睡中神情緊繃,虛汗頻繁,便忍不住叫醒他,但清醒之后的人依舊神情呆滯。王璇不忍,讓槿環(huán)去端一杯姜茶來,張思戚這時候突然起身撲進(jìn)了王璇的懷中。
王璇以為他是被噩夢驚嚇到,可殊不知張思戚是恐懼。而那個恐懼的名字,叫張思曷。
一天之內(nèi),讓張思戚用盡四十多年時間忘卻的人,又再度席卷歸來。本以為,他本以為管氏死了,董太后一黨的噩夢就此終結(jié),可他們還是陰魂不散地纏著他。
“陛下,已經(jīng)無事了,一切都無事了?!蓖蹊幻魉缘陌参俊?p> “無事了?真的無事了?”張思戚此刻好像是個做了噩夢,清醒過來的孩子。雖然王璇不該這么認(rèn)為,可現(xiàn)在的張思戚,她的丈夫,給她的感覺就是這般。
“嬪妾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嬪妾第一次見到陛下如此慌張,心里明白一定是大事,嬪妾不敢越了自己的本分,不該問,也不該想。但清楚,陛下病了,現(xiàn)在需要清靜。”
王璇對張思戚,其實(shí)已經(jīng)沒有了所謂的夫妻感情,有的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同病相惜,就像五皇子死去的那一天,只當(dāng)他是一個熟悉的友人,做著永不跨越鴻溝的事。
“朕好痛苦,朕真的很難過,朕沒有辦法了,怎么辦?他死了,他怨恨朕死在朕的面前了,就像那些人一樣。他們好可怕,他們?yōu)槭裁匆@樣逼我......”
張思戚哭訴,王璇不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誰,也不想知道,任憑這個脆弱的帝王發(fā)泄自己的情緒,或許作為一個旁觀者,這樣就好。良久,她才輕聲道:“陛下一個人獨(dú)擋太多了,嬪妾雖然不在您的身邊,可也明白陛下的苦楚。若覺得累,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嬪妾會守在您身邊的?!?p> “真的嗎?”張思戚眼中泛起一絲光亮,小心翼翼地詢問,而王璇沒有說話,算是默許。可她心里也問自己,在宮里,真真假假誰知道呢?或許假話說得多了,就連自己也當(dāng)成真的了吧。
......
“陛下,丞相大人在殿外等候多時,他有要事啟奏,您要傳召嗎?”
張思戚從蘇蘭宮回到雲(yún)崇殿,已經(jīng)是下午,他又不許人跟著,所以一回來就收到高才稟報。
“關(guān)寧伯如何了?”張思戚沒有直接應(yīng)允他,對方猶豫了一下道:“回陛下,關(guān)寧伯他,他人已經(jīng)去了?!?p> 終于還是走了,張思戚心中無比沉痛,如果說珣王犯下殺人案對他的打擊只是恨,那么關(guān)寧伯給他的陰影就是無限的恐慌——父子二人皆死于帝王父子之手,他這個魏國皇帝,算是真正的水深火熱了。
謝珖自從受命以來,就在家稱病,一直躲避著刑部,和他躲在太廟一樣,他此番前來的目的,張思戚已經(jīng)不想再聽,因?yàn)橐磺幸呀?jīng)沒有意義了。
高才不敢打擾,許久忽,張思戚才問:“除了丞相,還有誰在?”
高才忙道:“是,還有上廷大夫,中廷太史令和刑部大司。另外,另外鮑統(tǒng)領(lǐng)也在,說有不少朝臣皆跪在宮門外群諫?!?p> 張思戚沒有說話,最后在這個不是上朝的時辰,將所有朝臣召集到大晟殿。
威嚴(yán)的大殿中,文武群臣整齊排序,丞相謝珖一反常態(tài),不在為珣王抱有幻想,竟保持起中立的態(tài)度。他對張思戚言明臣子審問皇族親王是違背阻訓(xùn),并列出種種理由申斥這種僭越的行徑,禮部也大為支持,都請皇帝收回成命。
而珣王當(dāng)眾殺人,本已罪無可赦,如今關(guān)寧伯又被行刺,所作所為人神共憤,實(shí)在是無法無天,有耿直的朝臣出來跪道:“陛下,親王行刺宗室老臣,這是漠視陛下,視國法于無物,罪責(zé)難逃!”
“啟奏皇上,三殿下罪責(zé)證據(jù)確鑿,陛下宗親子弟皆是人證,懇請陛下降罪?!?p> “皇上,關(guān)寧伯失子又遭橫禍,犯罪之人實(shí)在天理難容啊?!?p> “懇請陛下以正綱紀(jì),還予公道?!?p> 一個個正氣凌然,反觀珣王原本的親信,此刻都如啞巴一般不動;他們也實(shí)在想不出什么辭藻來給珣王一個合理的理由開脫,雖然平日里跟著珣王起哄撕咬誰都不在話下,可如今被撕咬的人換成了他們的主子,沒有落井下石已是不錯,看到群臣激憤,都不免開始盤算各自的退路。
其實(shí)他們每個都心知肚明,皇帝不想正法自己的主子,可世道已變,珣王又是證據(jù)確鑿,他們也無可奈何,只盼著這一次的事沒被波及。
但張思戚看得明白,珣王就算真的行刺關(guān)寧伯,這么短的時間人盡皆知除了有人慫恿,還能是什么?!但眼下明白已晚,一切無力回天了。面對親子和群臣民心,張思戚作為帝王,終于還是選擇了后者。沉重說道:“朕,痛失手足,實(shí)因逆子罪犯滔天,愧疚天地......此逆子罪行如眾位愛卿所言難以饒恕。今日起,秉承列祖列宗,將三子張崇,從皇族中除名,王印寶冊收回,供奉太廟之金冊重新撰立。并其罪大不赦,不配在享有國姓,貶為庶民,流放啟州監(jiān)禁,如若日后私自踏入長陽......就地正法?!?p> “皇上——?。』噬夏荒馨?!崇兒是您的長子啊皇上!您不能舍棄他?。 ?p> 元容作為后妃,竟然闖進(jìn)大晟殿,眾臣皆是一驚。只見她蓬頭垢面,幾乎是爬到張思戚腳邊大沉冤:“皇上!崇兒是您的皇子??!是您唯一的皇子啊您不能!求陛下收回成命,他是冤枉的!崇兒真的是冤枉的啊,他是被人陷害的啊——!”
張思戚理也不理,對元容已經(jīng)厭惡到了極點(diǎn),她擅闖太廟,如今又私自跑到前朝大殿,這簡直是大逆不道,讓高才將人家拖下去,然后匆忙散朝。
謝珖沒費(fèi)多少唇舌的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可依舊汗流浹背,張思戚走后他也慌忙跑回了家。本來他今天已做好舍去丞相之職,抽身保命的打算,可哪知元容跑到前殿來攪和,倒是幫他躲過一劫。
再說張思戚,他離開大晟殿,元容又奮不顧身地跪倒他面前哭喊:“皇上,嬪妾冤枉!崇兒也是冤枉的!求您開恩,您就算廢了他的王位也不要送他到苦寒之地,他怎么受得了?。∏蠡噬祥_恩啊!”
“將昭儀送回錦繡宮去?!?p> 張思戚冰冷的話語,讓元容從頭涼到腳,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是番撕心裂肺:“皇上不要啊!崇兒是嬪妾唯一的指望,您將他廢為庶人又要流放,您這是要嬪妾的命?。∏竽丛趮彐獮槟巳齻€皇嗣的份上!求您開恩,求您開恩啊!”
張思戚扯開被揪住的衣袖怒道:“朕若不是看在這個份上,早將你也一塊兒廢為庶人了!”
“皇上?!”元容大驚失色,哪知張思戚陰陽怪氣道:“廢了一個,你不是還有兩個嗎?不是還可以做太后嗎?”
“皇上?!嬪妾沒有,嬪妾冤,?。 痹葸€要狡辯,張思戚一巴掌扇了過去,險些讓元容昏厥過去,血也隨即流出,模樣凄慘。
“賤人!你給我閉嘴。”張思戚恨不得將她那張滿是鬼話的嘴撕爛,指著怒罵:“從現(xiàn)在開始,你再敢對朕說一個冤字,朕就宰了你——!”
“皇上息怒!”在場的所有奴婢都跪在地上渾身發(fā)抖,特別是錦繡宮的人。
張思戚大發(fā)雷霆,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威儀。他著實(shí)恨透了眼前這個女人,都是她將珣王教育成了那副德行,競陶也是一樣,自己的孩子統(tǒng)統(tǒng)都?xì)г诹诉@個潑婦手里,她竟還有臉在他面前哭,該哭的人是他才對!
元容聽到他決絕的話,一臉恐懼,在她記憶里,這個君王不管是怒還是喜從未有這樣駭人的氣魄,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臉龐更好似灼燒,耳朵也發(fā)嗡,但還是聽見他陰狠地說:“你說你的兒子是未來的皇帝,你是太后,你要?dú)⒘怂锈枘婺銈兊娜?,更想擰斷長河的脖子是吧?!”
“不,不是,嬪,嬪妾沒有......”元容嚇得舌頭打結(jié)。
“你總說別人誣陷你們,那朕現(xiàn)在告訴你,沒人誣陷你!因?yàn)樗械脑?,都是朕,是朕親耳聽到的。你以為朕在太廟就聽不到也看不到了是嗎?那朕現(xiàn)在告訴你,朕還不聾不瞎!是你們自己將大逆不道的罪言親口說給朕的!你還有臉哭!是誰給你的膽子如此放肆你說!是張崇?還是張姌?還是你那個昏聵不堪,就知道跟著沾光敗德的娘家!枉朕給了你們那么多的殊榮,可你們呢?!區(qū)區(qū)卑賤之軀生出了多少齷齪心思?!朕現(xiàn)在告訴你們,你們別做夢!庶子就是庶子,品行低劣還癡心妄想覬覦朕的皇位!若不是朕還顧念著往日的情份,你!還有你的兒子以及你們元氏的所有人!統(tǒng)統(tǒng)都得人頭落地一個不留?。 ?p> 元容終于忍不住崩潰,多少年的夢和希望,終于崩塌,不堪一擊。
最后張思戚緊閉雙目再也不看她,好像在看一眼都會覺得惡心,對高才道:“高才!大晟殿侍監(jiān)竟敢放后妃入內(nèi),全部打入三思署處置!”
“是!”高才多一句勸都不敢。張思戚接下來的話更讓元容猶如五雷轟頂。
“傳旨曉諭各宮,元氏無德,生三子而敗兩子,更口出狂言大行忤逆。今日起廢去昭儀位,降為御人幽閉,收回昭儀寶冊玉印,收回鳳印,所有所有待遇統(tǒng)統(tǒng)廢除!日后若誰敢再為她求情!一律宮規(guī)處置?。 ?p> 響徹云霄的悶雷過后,終于降下了瓢潑大雨。
宮里,元容被打入蕙宮再無翻身。反觀張崇被拷上流放枷時,始終淡然,不是他已經(jīng)接受了旨意,只是不敢相信。
明明昨日他還是高高在上的親王,今天就成了一介囚犯。家產(chǎn)充公,家奴男子一律充軍發(fā)配,女子不論身份統(tǒng)統(tǒng)貶為農(nóng)奴,有命案在身的,則直接斬立決。尤其昔日繁華熱鬧的小皇宮,立時落魄成一座空宅,或許皇上做的夢,夢中的皇城其實(shí)是珣王府。
這對半輩子意氣風(fēng)發(fā)的張崇看來,在他徒步走出長陽城門的那一刻,徹底爆發(fā)出來。
他不相信自己的父皇會這么絕情!他在朝里的勢力明明還那么多!他還有那么多姬妾!還有那么多的財產(chǎn)!可如今一夕之間竟全沒了?。?p> 沒人會愿意從皇子變成庶民,沒有了富貴榮華幾乎是要他的命。連連仰天大吼,又用盡所有的力氣喊冤,猶如一頭暴怒的猛獸反抗著,掙扎著。
可這一次他反抗,他的趾高氣揚(yáng)換來的只有押解官兵的無情哨棒,頭破血流。
或許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夢才終于醒了。
他沒有皇陵,也沒有隨葬品和殉葬的仆役,死不瞑目的尸體,直接被拉進(jìn)了腐臭不堪的亂葬崗。
其中一個押解兵對另一個人說:“他好歹是個皇子,這還沒到啟州就被殺了,雖然這是宣王的意思,但日后若皇上問起要怎么回?”
“放心,他已不是皇子了,皇上的旨意也說的很清楚,若在踏入長陽立地斬首,你怕什么?!?p> “你們說得不錯?!?p> 翟武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兩人剛回頭,就被他一劍劃開了脖頸,倒地死亡。
滅口,就要這么干凈。
張崇不死,張啓之就永遠(yuǎn)有活著的價值,但對于壓制自己多年的蠢貨,他的忍耐早已到了極限。反正在皇上的心里,張崇永遠(yuǎn)只是流放,只要讓人以為他活著,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