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云霧
太平宮從無太平,比起牢籠她更像是一座墳?zāi)埂?p> 而墳?zāi)?,也自然沒有春天。
就如身在此中的張姮,和太平宮的春天更是無緣,即便今年已經(jīng)無事,也只是草草略過?;蛟S不止她一人,這宮里的每個人都如是,只有一座座宮苑才會駐足初春的料峭,盛夏的暑熱,晚秋的蕭瑟和深冬的凌冽,歷經(jīng)朝代變遷,冷眼旁觀。
——能叫人駐足的,唯有永恒不變的波譎云詭。
晚春后漸熱,然而太湖林茂密的香果樹卻將幾絲春風(fēng)輕柔地攔在外面。日升起,透過樹葉露出點點碎金,灑在太湖林內(nèi)新修繕的一處平坦場地。
張姮正在此處練箭,十支命中五支,算是訓(xùn)練以來不錯的成果。
射,乃君子六御之一,也是宮廷教習(xí)的一部分。然而她練習(xí)只為了增強虛弱的體力。又射出一后稍事休息,玉手拭了薄汗,撒入一片清輝。
辰時末,有御前侍監(jiān)傳話:“奴才請殿下安,皇上口諭,請殿下前往雲(yún)崇殿覲見。”
“知道了?!睆垔瑢⒐唤o安歌,落手覺得又輕了一些,看來再過幾日,又可以加些重量了又然后接過槿心遞來的手串套在腕上;那是越國進貢的玉璞,內(nèi)廷司雕刻完玉璽剩下的材料所制。原本他們送來的時候已做成了項鏈,但愣是讓張姮改成了手串。
可她不禮佛也不誦經(jīng),這樣一串手捻般的裝飾總不合乎她的年紀和身份,卻也無人敢有異議。
面圣不能這般香汗淋漓的,擦洗梳妝后便踏上前去雲(yún)崇殿的宮車。
其實張姮已經(jīng)甚少乘坐步攆了,阜平每次來請示她都搖頭不允,原因心里明白——步攆這本不合乎規(guī)矩的東西,不過是當(dāng)初用來警告不安分的人,如今那些人都不在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再招搖。于外也盡量表現(xiàn)得不爭不怨親和無害,時刻提醒別人,特別是宬王,自己有多安分守己。
從春起,張昱向來孱弱的身子“愈發(fā)好轉(zhuǎn)”,且對張思戚委任的任何政務(wù)都盡職盡責(zé),事無巨細,致使父子同心下的朝局逐步平穩(wěn)。如果在這樣平和的局勢下,張姮還要繼續(xù)行使以前的特例,那她就會是第二個競陶,或者是第二個成陽大公主。
所以安守本分,便是太平宮中最基本的生存之道,如此,也才能審時度勢,力挽狂瀾。
張姮踏進雲(yún)崇殿,難得一片歡聲笑語,自然也要迎合。難得的是,萬順已在那次大難中徹底恢復(fù)過來,他的回歸對皇帝來說是久旱逢甘霖的好事,只終究他年事大了,很多還得靠高才打理,所以御前總領(lǐng)大監(jiān)不過是恢復(fù)頭銜而已。
萬順見到張姮,立馬行禮:“奴才見過公主殿下,奴才一直身子不爽,未能及時侍奉,真是心里有愧?!?p> 張姮輕笑道:“萬公公偶有不適還如此盡忠職守,可見皇祖父平日恩待有佳,長河再怎么說也是小輩,哪能勞動公公辛勞。如今見公公已是大安了,便多盡心于皇祖父才好,畢竟日后這宮里的侍監(jiān),也還要您和高公公多加提點。”
她這番話道盡了人情世故,除了讓張思戚覺得她端莊賢淑,萬順更是感激涕零,聽聞她收容那些垂老的侍監(jiān)安身,這才讓皇上開金口給予照拂,當(dāng)下怎能不投桃報李?忙道:“殿下謬贊了,此為皇上的恩澤寬厚。宬王殿下一身正雅,公主雖為女子,卻也舉止得儀,真正的大家風(fēng)范。早聽聞兩位殿下不喜奢靡,長河殿下更是質(zhì)樸,擅長持家之道,真不知日后這般福澤,會落座誰家?!?p> 張姮面色多少有些微紅,如桃花般叫人迷醉,輕笑道:“公公言重了,不過是看著有些不穩(wěn)偶爾叫人梳理梳理罷了,哪就攀得上持家之道?!?p> 張思戚只當(dāng)她是在害羞,但有些事,他也另有盤算。
張姮年紀已是舞勺歲末,但行事穩(wěn)妥又不顯張揚,特別是南平夫人轉(zhuǎn)贈給她的資產(chǎn)也被她打理得妥妥帖帖,還有之前利用長慶殿的花草做的花茶花餅熏香,及本身的學(xué)識和墨寶都叫人刮目相看。如今不管是外貌還是行為舉止都顯得內(nèi)斂沉穩(wěn),盡善盡美。他相信等廬嶺元氏回都述職后,心中的期許定不會落空。黏著胡子笑道:“萬順向來不輕言夸人,他能如此評價自然是真心實意,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只可惜后宮的暫管之權(quán)不能交給你,否則你這般的能耐,何苦浪費?!?p> 張姮道:“皇祖父身邊的娘娘都是千里挑一的妙人,自有賢良淑德的人分憂,年輕的或許心浮氣躁些,但年長之人總歸是穩(wěn)妥的。長河比不得王叔為政事繁忙,在宮里也無多余的事,自然就想些旁的瑣事與人嘮叨。比如修葺臺階縫隙的灰漿,可加用糯米水和砂石混合緊固。冬衣可用養(yǎng)在東宮的鵝毛填塞,便可提升棉絮加絲麻的保暖性。再將太湖林的堤石凸起,以降低雨水填滿后洪水沖刷的阻力,再用石頭鵝卵摻雜大米堵塞洪口防止泄露。而且一看到宬王叔,長河又忽然想到天地間一花一草都可為香,那些瓜果皮不也可以利用嗎?尤其是橘片,與竹片放在罐中用火蒸制成香,不但氣味香濃也很養(yǎng)生,清雅古樸更有敗火功效(《陳氏香譜》花熏香訣)若日后更換用宮花代替,還能省下不少開支......”
她好似想入非非的連說一大套,直到在內(nèi)之人都看著,才不好意思道:“皇祖父見諒,長河一想事情,口就沒上栓似的。”
張思戚對她說的,雖然聽來只是些臆想,但也并非沒有道理。魏國的棉花不算盛產(chǎn),河水堤壩也是叫人頭痛的問題,還有宮內(nèi)的用度,往年除了祭禮宴會日常用度,大部分的開支都來自內(nèi)宮婦人,她們光是美顏香料的花費就高達萬兩,還不包括衣衫首飾。
他看過內(nèi)廷司的記檔,當(dāng)真花錢如流水般,雖說皇宮是極天下富貴之地,可哪一樣不是勞民傷財?尤其是去年一出鬧劇,被貪贓去的銀兩只追回了三分之二,戶部除了改建珣王府的工料費用,還要不間斷供應(yīng)衣食,哪樣算來都是不小的支出。張姮的幾句雖是戲言,竟解了不少燃眉之急。
萬順感嘆道:“殿下如此,當(dāng)真是陛下和萬民之福啊。所謂人存之本無外乎衣食住行,殿下只幾件小事說說,就解了一半的難題,可見心系民生?!?p> 張昱也道:“長河待人寬厚,兒臣之前雖與她不過幾面之緣,但也聽人議論其所言所行無不為外人著想,即便是無所事事,也無一不為民生思索生存之道,這正是安民之本。是兒臣從未聽她為自己求過什么,眼下倒也好奇,想問問她,如果皇帝允其所愿,她有什么期許。”
他的話叫長河忽然陷入沉寂,事實上,張姮真的很希望為莊氏的冤情查明,不過對帝王而言,很多事怕不能真的浮出水面,只道:“王叔謬贊了,長河不過是閑來無事想想有什么能與民休息,而且身為皇族,也是理應(yīng)如此的。”
“好,好,難為你如此為民著想,不愧是,不愧是先皇后之嗣,你方才那一番言論,足以表面你的賢德。朕也本該嘉獎的,只你一直簡樸從不奢華,難得只愛清明雅致??v是那些金銀朕都覺得俗氣配不得你。而且你王叔所言也是,朕......還真沒有聽你對自己有過所求,不妨說說?!?p> 張姮一時愣住,想說卻還是將沖動壓了下去:“謝皇祖父開恩,若真能得償所愿,那長河也就不遮掩了......其實,其實長河真的很想出宮去看看?!?p> 張姮所求的不是大事,按宮規(guī)也到了出宮立府的年紀。可張思戚始終不開口,硬是讓她還住在東宮,如今晉了公主位,更是名正言順的讓她不得離開。
再者眼下城內(nèi)局勢如何他也不知,雖說朝廷極力安撫,六部官員也都配合著對珣王府改建,可那些亭臺樓閣花園水池甚多,何況為了節(jié)省開支,工人盡量保存材料的完整以便建造新民巷時廢物利用,在此期間城內(nèi)的秩序還談不上徹底維護,閑雜人等依然過多,所以張思戚也總惦念著還有不穩(wěn),也同時勾起林婉青那件事帶來的陰霾,略帶為難道:“你所求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現(xiàn)在城內(nèi)還不大穩(wěn)定,你若真想出去看看,少不得要多派護衛(wèi)跟著?!?p> 張姮適時道:“皇祖父擔(dān)憂的是,原是長河心血來潮,出宮門太勞師動眾了,還請皇祖父見諒,也辜負了王叔一片心意。”
張思戚搖頭表示無妨,之后不過閑話,各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