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鈺之后只專心診治傷員,沒再去管別的,畢竟很多事誰也理不清道不明,還不如人事不省的病人得心應(yīng)手。
他料理完雁獨一等人,就拿著藥箱到安歌的屋子,也不管外人,也不避諱男女之嫌,執(zhí)起手上燒紅的醫(yī)刀,對著安歌腿上的傷口就去,挖出一塊塊黑色腐肉,行為大膽的嚇壞了一眾宮婢。
反觀安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肉一點點被剝離,依舊無知無感,也心知她本身出了問題,不敢阻攔。直到宋鈺的刀讓她感到一股錐心之痛,這才停了手,撒藥包扎。
宋鈺對馬伯道:“這毒厲害,扎進人身,雖然取了毒刃,可毒素依舊停在傷口往身子里蔓延,她之前無感覺正是因毒之故,得挖到她知道疼才算是祛凈了?!?p> 馬伯見這人雖然年輕,可醫(yī)治手法大膽,當(dāng)晚對雁獨一和徐悒四人也如是,加上他本不是跋扈自滿的人,如今竟自愿充當(dāng)學(xué)生助手,吸取經(jīng)驗。
“也萬幸他們喝了公主的血,困住這毒沒擴散到全身,否則現(xiàn)在,早就是一具尸體了?!彼吴曊f完,清了手上的穢污,拿起新刀又朝著余有琊和老洪去,那架勢,外人若不知是救人,還只當(dāng)他去剖尸,嚇得屋內(nèi)人除了馬伯都不敢同處。等拔毒完畢,離開滿是血腥的屋子,馬伯都有些受不住了,虧宋鈺還跟沒事人一樣。
不過余南卿看著余有琊幾乎被剃干凈的背部,肉骨嶙峋的,不忍這師兄再被人漠視,對應(yīng)思意道:“應(yīng)姑娘,我?guī)熜值闹寡幉欢啵胰コ莾?nèi)看看,勞煩你幫忙看一會兒?!?p> 應(yīng)思意這幾日都照顧著余有琊,看著早沒人形的余有琊,加上瓜中蜈蚣的事還心存愧疚,自是答應(yīng)。
甘泉宮也難得平緩了一日。
張姮坐在寢殿里,不看鏡面,只瞅著自己枯黃的頭發(fā),輕輕一捋,便落下一節(jié)。李珌在她身后為其挽發(fā),看著她終是控制不住,將其圈在懷中。張姮卻笑道:“剛才哭得還不夠嗎?我可不想再哭了,眼睛疼。”
李珌忙道:“我不招你,但是......你真不去韶音嗎?”
張姮靠著他,眼中卻直直盯著鏡中的李珌;真覺得鏡面清晰并不是好事,輕聲道:“韶音的術(shù)法玄奧,可是我并沒有把握能走出來。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哪怕只有幾個月時間,我也不想浪費在前途未卜的事上。安承,我不想離開魏國,更不想離開你。你只當(dāng)我任性刁鉆,千萬不要送我出去?!?p> “好?!崩瞰伌鹪仕骸拔也蛔屇闳?,我也哪里都不去,我也陪著你?!?p> ——哪怕就是死,我也陪著你。
之后,兩人又是沉默不語,各自用水敷著紅腫的眼睛,直到外面?zhèn)鱽砀菲降穆曇簦骸暗钕拢憷瞎戎骱托旃右呀?jīng)醒了?!?p> 張姮和李珌這才收斂情緒,修整無恙后,一起到病房處看望。
榻上的徐悒這時睜開眼,透著些恐慌,好半天才緩過神。不想他在外磨煉的江湖人竟也感嘆劫后逃出生天,可見他們的境遇非常危急。而事實上,又豈止是危急這么簡單,簡直可以用九死一生形容。
那天,就在雁獨一和徐悒帶著二十名東宮侍衛(wèi)趕赴那陰暗的洞穴時,天已近黃昏,而山中比之城內(nèi)自然暗得也快,陰風(fēng)習(xí)習(xí),一種不安油然而生。眾人下了馬,直奔洞里看,但除了些衣物殘片,也就只剩下那片長命鎖能證明陶瀞曾經(jīng)駐足此地。
可陶瀞是個成人,若是遇到搶匪,不敵也不會死戰(zhàn),若要是猛獸那更不可能,雁回谷中哪個身上不是帶著驅(qū)獸的藥呢?那究竟是什么,能讓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到現(xiàn)在竟一點線索都沒有。
后來一名侍衛(wèi)好像在洞穴邊緣發(fā)現(xiàn)了與漆黑不符的東西,徐悒聞聲低身進洞尋找,果然又找到一只耳飾,這下百分百確定,陶瀞一定深陷這洞穴中??蔂顩r未知,洞外雖然已經(jīng)點起火把,可里面依舊深不見底,最后他綁上繩索,手持火把,獨身進洞去尋找。
這深山中洞穴自是不少,可都沒有此處詭異,徐悒越往里去,越感覺手下粘稠潮濕。而且伴隨濕氣,還有一股刺鼻難忍的味道,可沿途沒有野獸的屎尿,甚至一根毛都不見。而叫他忐忑不安的,還有一種詭異的嗒嗒聲音,很有規(guī)律,隨著徐悒的行走而走,他停,對方也止了聲。若不是習(xí)武之人的謹(jǐn)慎,只怕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才想退出再看,忽然背脊被一重物襲擊,險些栽在地上,跟著又有一物啃上了他的腿,他拔劍砍去,卻始終趕不走咬著他的東西。跟著前胸后背全被一種大型堅硬外殼的怪物包裹,逼得他將手上的火只往身上燒。
這一番自是驚動了在洞外拽著繩子的人,他們不由分說將已被蜈蚣包圍的徐悒拉出洞外,驚悚之余,也是趕緊幫忙解圍??傻炔虐情_身上的,又一群蜈蚣來勢洶洶,從洞內(nèi)竄出直奔人身,誰也不曾遇到如此危機,縱是反抗,可很多人瞬間被蜈蚣群包圍,一下被啃食斷了氣息。最后,徐悒只感覺自己渾身猶如千斤包圍,便陷入了黑暗。
他本人沒想到自己還有醒來的時候,縱然渾身包扎的沒有一處外漏,可到底還是慶幸。
宋鈺此時聞訊趕來,帶著藥羅??粗眠`的外邦客人,張姮想到自己劫后重生,也多虧了韶音人相助,趕忙道謝:“之前還沒對韶音相幫道聲謝。而且一別一年多,不知圣女和祝長老可好?”
藥羅也不拘謹(jǐn),但對張姮顯得格外恭敬:“圣女和長老皆好,掌教使也非常想念您?!?p> 張姮不知掌教使是誰,只當(dāng)藥羅客氣。忙道:“這一趟聽說也是藥羅大人解圍,才保住他們的性命,眼下情況不明,但也是危急萬分,還請大人詳談當(dāng)日之事,我們也好做出對策。”
藥羅道:“不敢,殿下是韶音的貴人,您直呼屬下其名就好。”
韶音人對張姮的態(tài)度明顯比皇帝都恭敬,但張姮是魏國人,與韶音并未來往,他們卻甘愿暴露秘法為一個外邦人續(xù)命,實在叫人稱奇。不過當(dāng)下可不是糾結(jié)這事的時候,聽藥羅講,那些蜈蚣的變種,確實出自拜毒教密卷栽培之一,如此迅猛程度,多半出自林蝶之手,如果其數(shù)量已經(jīng)波及到了洞外,那么估算來,少說也有上千只了。
這種蜈蚣大軍甚少在韶音大肆馴養(yǎng),所以藥羅也不敢保證有絕對的把握,而且通過一只足手他還斷定,這些蜈蚣已跟蟻蠱的煉制方法結(jié)合,其中必有一只母蜈蚣在負(fù)責(zé)生產(chǎn),所以想要摧毀這么多的蜈蚣,那就得先找“蟻后”,而那處洞穴極有可能就是“蟻后”的棲息地。
“蜈蚣的天敵是蛇,可這個月份山中只怕還沒有。而且就算有,蛇蠱的煉制也需要時日,根本不能抵抗這么多。若是昆蜉也可以,可是短時間也不知去哪找到能抵御的數(shù)目,剩下的也只有艾草。若是殿下能收集到上噸的艾草焚燒,或可抵擋一陣?!?p> 張姮這時問馬伯:“六十年前的昆蜉之亂,最后那些都處理干凈了嗎?”
馬伯恍然忙道:“沒有,那么多的數(shù)量并沒有一朝就消滅干凈。畢竟形態(tài)太小,若不成群結(jié)隊很難叫人發(fā)現(xiàn)。老朽查過當(dāng)時的記載,一部分還在夷州,應(yīng)該有線索。”
張姮點頭:“藥羅,昆蜉的事就煩你多上心,至于艾草,我也會叫人盡量弄來?!?p> 藥羅雖然應(yīng)下,不過看著張姮卻反問道:“殿下,蜈蚣之事屬下會盡力解決。不過關(guān)于韶音,想必宋大夫已經(jīng)跟您說了吧?”
張姮心里明白,可且不說諸事未定,即便無事,她也不想遠(yuǎn)行。只能歉意道:“貴邦的好意我明白,但是我的身子已是強弩之末。何況我若去往韶音,依林蝶誓不罷休的性情也定會跟去,我不想給韶音帶去麻煩,所以對于貴邦的好意,我只能是抱歉了。”
藥羅有些遺憾,但張姮這么說,他也不能擅作主張,介時真給族眾帶去滅頂之災(zāi),那他可也就是韶音的千古罪人。只好先將消息傳回韶音,等此事平息了再看了?;氐溃骸凹热蝗绱?,那我韶音也就不再勉強,不過蜈蚣之患始終也是韶音大敵之故,屬下定當(dāng)盡力幫殿下解決?!?p> 宋鈺忙活數(shù)月,可終究被兩人幾句話抹平,自是心有不甘,對張姮更是負(fù)氣。
對方也知此舉傷了他的體面和心意,可事情從不能兼顧兩全,所以只能委屈他,又強調(diào)道:“宋鈺,你我之間的賭約可還在,這次不成,還得繼續(xù),你不會想要賴賬吧?”
宋鈺氣急,可到底秉性使然,自是不忿:“哼!我宋某是不堪,但絕不會抵賴,你且等著吧?!?p> 他才說完,這時余南卿一腳踏進殿門,他見人齊全,立即將所見所聞告知:“醫(yī)館的人甚多,而且不光是看病的,沿途街上也有不少人發(fā)熱嘔吐,別不是蜈蚣的事已經(jīng)起了什么連鎖反應(yīng)吧?!?p> “當(dāng)真?!”張姮猛地一驚,只覺得擔(dān)憂的事這么快就降臨了,余南卿回道:“這些人通體發(fā)銅發(fā)紅,呼吸急促,除了嘔吐些黑水,也渾身滾燙。我查看過,他們身上并無蟄咬痕跡,可肚腹比一般人要漲大。看著像是受饑荒折磨,啃食皂土的癥狀?!?p> 藥羅道:“那肚子你可摸過,是硬是軟?可有異動?”
他說得有點像孕者,可余南卿知道眼前的外邦人并沒有說笑,對藥羅道:“觸碰過,是硬塊兒的,但不都是動的?!?p> 藥羅聞言嘆息道:“唉,那些人,只怕活不成了。在他們肚子里,那些蜈蚣已經(jīng)寄宿成蠱了?!?p>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馬伯建議立即將這些人監(jiān)管起來,可偏偏宋鈺否決了:“這種事不親眼得見,我敢打賭誰也不會認(rèn)為話本里的神怪會出現(xiàn),這時候把人圈在一起,雖然好對付,可出了事,民眾只怕會說是長河公主殘殺無辜。到時候民怨四起,你們想讓朝廷打壓你們的借口?”
他的多慮倒跟余南卿不謀而合,只聽宋鈺又道:“與其讓人誤解,倒不如讓民眾受過,你們以救人的姿態(tài)叫人信服,事后你想干什么民眾也得聽。若你們不愿聽我的建議,那你們也請自便,反正下手強硬,遭殃的也是你們,我可不擔(dān)這后果的罵名?!?p> 他說得是氣話,張姮也知道他心有不甘,何況他們也早打定主意暗中行事,軟下語氣道:“宋大夫的話,正和我們心意。我們也不能竟做些費力不討好的事,而且府丞之前正在籌備祛疾院的相關(guān)事宜,想來也是未雨綢繆,正好你也回來了,以后治病救人的事,就全靠你和馬伯了。”
宋鈺也不管她說得是真是假,反正心里的別扭是除了,也不再廢唇舌。不過一旁的余南卿話有深意道:“這位大夫倒是灑脫,不過一味但求所求,則易失其中,我看你雖然游戲人間,但你應(yīng)該還在被俗世束縛吧?!?p> 宋鈺難得正經(jīng),看著余南卿若有所思,最后大手一揮:“閑話哪那么多,想救人就照我說得做!”
馬伯這時道:“如此,那老朽趕緊通知谷里的人,叫他們準(zhǔn)備些備用。唉,瀞兒恐怕已經(jīng)遭遇不測,如今老雁和臭小子也這樣,不叫人幫忙是不行了?!?p> 張姮也覺得此狀況逐步朝著疫情傳播了,又對阜平道:“你也去曲符城找府丞統(tǒng)計生病的人數(shù),如果嚴(yán)重,直接讓祛疾院先照料,但切記不要讓他們離城瞎走,一應(yīng)用度開支全由行宮擔(dān)著。另外甘泉宮附近的人,你也派人去找當(dāng)?shù)乩镎?,把相同病況的人統(tǒng)一起來,不管是病況還是病因,都記錄清楚?,F(xiàn)在旁的事我也無暇顧及,但務(wù)必通知所有藥鋪盡快籌備艾草,至于大夫如何救咱們先不管。事情要是鬧大,總歸還有朝廷,他們就算在昏聵,也不會置之不理。”
她說完下意識動了身子,可腿立即如尖針穿刺,李珌忙護住她,告訴宋鈺和藥羅,張姮腿中尚存林蝶的透骨釘。
藥羅上下查看,身體里的蠱蟲告訴他這一切是真的。可是,他始終找不到釘子所在,后來馬伯告訴他,原本雁回谷是想以血脈擴張逼迫其體內(nèi)的東西自己破體而出,雖然法子從未試過,可若要她重新站立,也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宋鈺不禁搖頭:“也虧得不成功,她心脈受損,此法除了加劇她命脈......算了,左右命在她自己手里,她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藥羅也是無奈搖頭;憑他的能力并不足以抗衡林蝶,如果是掌教使或許可以,但張姮不愿同去韶音。南尞和宸國最近也異動頻頻,拜毒教不能再輕易走動了。對此,也只能是愛莫能助了。
再之后,各路人馬開始各行其事。
藥羅去搜尋六十多年前的昆蜉,雖然時過境遷,可螻蟻比人的生存力要強,絕不會輕易滅絕。
馬伯傳信給了雁回谷,想來不日也就會抵達(dá)曲符會合。
宋鈺開始曲符城和甘泉宮兩邊跑,一方面處理祛疾院,一方面還得醫(yī)治雁獨一等人。
金陵軍一方面維護治安,協(xié)理調(diào)度病重之人,一方面加緊打造兵器,準(zhǔn)備對付那些怪異的蜈蚣。
剩下的人也各有各的忙碌,不管是內(nèi)務(wù)還是外事,都是腳不沾地。
不過余南卿這幾天卻留在甘泉宮里,開始對著天空觀察推測起來,雖然依舊是晴空萬里,可他卻肯定六、七日后必降一場春末暴雨。
這可不是好消息,須知紛亂中最易出事,何況雨勢越大,越容易掩蓋其中的兇煞。從那冬瓜而出的蜈蚣尸體可以推斷,這些變異物種的外殼絕不會恐懼天水,而且若那洞穴被水澆灌,極有可能傾巢而出造成大禍。
雖然李珌已經(jīng)帶人將那洞口堵死,可根本無濟于事,次日再看,那堆積的大石不但從內(nèi)被推開,蜈蚣之事也依舊不間斷的上演。所以這幾日,甘泉宮附近民眾紛紛被告知嚴(yán)防謹(jǐn)慎,并將宅內(nèi)缺口盡數(shù)堵死,以防叫洞內(nèi)蜈蚣在暴雨下竄進民宅為禍。
雖說行宮的人行為過分謹(jǐn)慎,但有金陵軍幫忙修補,并以蟲患為由派發(fā)艾草粉,民眾并未對此有懷疑,還只當(dāng)是金陵軍體恤百姓大發(fā)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