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舊事

　　【下車找找吧，你能找到的。】

　　方桂明表情驚愕，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問，乖乖熄火下了車。

　　車燈的兩束遠光燈照的極遠，四下荒涼無人煙，森冷異常。

　　他目光遠眺，發(fā)覺不遠處有一棟顯眼老平房，爬滿青苔，許是很久沒人居住過了。

　　直覺告訴他，尸體就在里面。

　　從后備箱拿出工具包，戴上口罩，打開手電，來到平房外。

　　推門，吱呀一聲。

　　陰濕的粉塵味兒撲面而來，透過口罩，襲入鼻腔，引起方桂明一陣咳嗽。

　　他忍住味兒，又多帶了一層口罩，這才好上不少。

　　他將手電往前方一照，房內(nèi)逼仄簡陋，屋頂上吊著老舊生銹的燈泡，周圍蛛網(wǎng)橫生，連絲成結(jié)。

　　設(shè)施僅有一張靠墻的四方桌，外加一張鐵板床。

　　這應(yīng)該是水庫守夜人的居所。

　　但顯然，已經(jīng)被廢棄了太久。

　　不過眼下有一件令他奇怪，甚至說是驚恐的事情。

　　鐵板床上，躺著一具尸體。

　　是女尸。

　　正常情況，身為一名法醫(yī)，基本的職業(yè)素養(yǎng)讓他們面對任何尸體都淡定如斯，畢竟已是家常便飯。

　　且加上心里有準(zhǔn)備，絕談不上驚恐。

　　可眼前這具女尸，卻與周圍的骯臟環(huán)境格格不入，顯得過于的干凈了。

　　是的，干凈。

　　說是女尸，倒不如更像是一名裸體睡著的安靜少女。

　　青絲垂落，面容安詳，肌膚如脂玉的青春少女。

　　方桂明湊近，甚至能感受到少女體表下尚有的余溫。

　　手指湊到鼻間，已然沒有呼吸。

　　“死亡時間至多不超過二十分鐘！”方桂明心中瞬間被驚恐填滿。

　　少女體表沒有任何傷口，唇色粉紅，雖然還沒有進行解剖，但方桂明覺得少女絕對是被短信鬼給殺死的！

　　它要干什么？

　　為什么要特意殺死一個少女讓自己解剖？

　　他不理解。

　　而不理解，就有對未知的恐懼。

　　【動刀吧?！?p>　　方桂明死盯著短信，最終深呼一口氣，妥協(xié)了。

　　不論對方目的如何，他只能照做，沒有反抗的余地。

　　從工具包翻出頭燈戴上，又給雙手套上白手套，握住24號銀色手術(shù)刀。

　　刀尖對準(zhǔn)少女肌膚，緩緩下劃。

　　鮮艷的血液從傷口緩緩流淌，落至腳底，冷色調(diào)的燈光下清晰可見。

　　這讓方桂明更加篤定，少女死亡時間至多不超過二十分鐘。

　　而解剖這具少女的酮體，也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破壞藝術(shù)品的錯覺。

　　一只鬼怎能如此喪盡天良，殺死一位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

　　他憤恨。

　　卻又無可奈何。

　　顫抖著手，一字切開胸腹，脂肪不多，沒有妊娠紋，沒有手術(shù)疤痕，沒有內(nèi)損傷。

　　刀尖繼續(xù)下劃。

　　胃中留存著溫?zé)岬娘埵?，胃液正常，管道沒有發(fā)黑，不像是服毒死去，但究其原因還需要化驗。

　　可眼下沒有條件進行這種繁瑣的步驟。

　　直至他的刀尖劃開女尸的下體，愣住了。

　　典型的暴力性質(zhì)撕裂創(chuàng)傷，少女生前遭受過侵害，并激烈反抗過。

　　【現(xiàn)在，再次解剖一下胸腹吧。】

　　低頭看了眼短信，方桂明重新抬頭看向尸體時，卻發(fā)現(xiàn)之前用刀劃過的地方已經(jīng)全部愈合。

　　微微一愣。

　　‘這只鬼，擁有改變現(xiàn)實的能力？那么這具尸體難道不是它殺的？’方桂明想不明白，定了定神，重新劃開尸體的胸腹。

　　這一次，不一樣了。

　　心臟呈現(xiàn)青紫色，這是斑塊破裂導(dǎo)致血栓形成，引起血管完全堵死，心臟急性缺血才會有的現(xiàn)象。

　　換言之，也就是心梗。

　　“她是在遭遇侵犯的時候，突發(fā)心梗死的？”

　　方桂明一愣，然后目光猛然投向少女的臉。

　　一瞬間，這些年見證了無數(shù)尸體的記憶，其中一張關(guān)于這張臉的回憶浮現(xiàn)腦海。

　　是的，他認識這張臉。

　　只是年份過于久遠，他險些忘了。

　　他也憶起了某件事。

　　當(dāng)年，也正是這件事，讓他逃離現(xiàn)實，來到了這片鄉(xiāng)鎮(zhèn)。

　　...

　　...

　　二十年前。

　　西京。

　　方桂明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兩年，在官方鑒定所工作，轉(zhuǎn)正兩年有余，工資卻并不如意。

　　初入社會的一腔熱血被現(xiàn)實澆平。

　　房貸如山，女友著急結(jié)婚，家里父親病重。

　　他需要時間，需要錢。

　　而最近，有了這么一個機會。

　　“方先生，我只需要你幫我證明那個女人是自愿和我家小子發(fā)生關(guān)系就好，這里是二十萬，只要你幫我作證，都是你的?！泵麨橥鹾椴ǖ母簧淘诿芊獾能噹锬贸鲆化B厚厚的紅包，笑瞇瞇放在方桂明的手心。

　　方桂明看了一眼，將袋子扔在一邊：“你的兒子是強、奸犯，欺騙一名同班同學(xué)去偏遠的鄉(xiāng)下實行暴力性侵，導(dǎo)致對方突發(fā)心梗而死，人證物證俱在，你給我再多的錢也沒用?！?p>　　事實上，即便棱角已被社會磨平，但方桂明一直恪守底線，在職的這幾年，總有人想收買他做偽證，但都被拒絕了。

　　眼前這位富商的兒子——王不器，因暴力性侵致人死亡，在兩天后將要進行最后的庭審。

　　如果不出意外，死刑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

　　而王洪波這時候竟然想收買他做偽證，簡直可笑。

　　“你怎么知道人證物證俱在？”王洪波飽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容十分讓方桂明心里一跳。

　　“你什么意思？”方桂明皺著眉頭。

　　王洪波把那二十萬袋子撿回來，吹了吹上面的灰：“不瞞你說，為了救我家小子，我已家財散盡，上上下下打點過了，現(xiàn)在你是最后一個?！?p>　　“你...”方桂明語氣一滯。

　　他這才明白，來這里之前，上級言語中若有若無的暗示，周邊同事笑而不語的眼神，代表著什么含義。

　　王洪波拍了拍手中的錢袋，道：“不然我挖礦的一個大富商，想要收買你，只給這二十萬？明說吧，你是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只要你幫我作證，那女人尸體上的傷口只是和我家小子玩新花樣弄出來的，這錢就歸你?！?p>　　王洪波再度把錢遞了過來。

　　他需要的，是讓方桂明證明王不器和那個女人自愿發(fā)生性關(guān)系，而非暴力侵犯的尸檢報告。

　　這樣就能把突發(fā)心梗死亡定性為意外事件，而非性侵誘發(fā)心梗的暴力犯罪事件。

　　簡單點說，只要方桂明能開出假的證明，王不器就能無罪。

　　他看著這二十萬，猶豫了。

　　周邊的人都被收買，自己有必要為了所謂的公正而恪守準(zhǔn)則嗎？

　　或者說，自己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他做不到的。

　　這錢不收回去必然被排擠，說不定還會被開除職務(wù)，再無仕途可言。

　　收了頂多是昧著良心....

　　‘收不收？’方遠明內(nèi)心掙扎著。

　　房貸的壓力，女友的抱怨，病床上的父親，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錢。

　　最終。

　　他收下了錢。

　　庭審那天，王不器被判過失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當(dāng)法官敲錘的那一刻，他愕然的盯著王洪波。

　　因為他知道，如果王洪波上下打點過，理應(yīng)是無罪才對。

　　可為什么...

　　深夜，他找到王洪波對質(zhì)，對方拿著兩人在車廂的錄音筆，講出了令他崩潰的事實。

　　王洪波至始至終，就只打點過他一人。

　　王洪波跟本滲透不了緊密的官方檢察院。

　　王不器也絕無無罪的可能，最多只能根據(jù)現(xiàn)有的證據(jù)減低刑法輕判。

　　他被算計了。

　　知道真相的方遠明被打擊的一敗涂地，腦中回憶起法庭上受害者家屬歇斯底里的哭喊聲，愧疚之心難以言喻。

　　他幫一個死刑犯逃脫了死刑。

　　想舉報王洪波所為，可如此自己也得賠付一生，他無法面對這樣的后果。

　　不為自己，還得為家人。

　　內(nèi)心愧疚日益漸重，終是郁郁不得志，賣了房子，和女友分手，將錢全部交給雙親后，他孤身一人來到了這處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

　　這一呆，就是二十年。

　　...

　　...

　　“所以，你是一只來復(fù)仇的鬼？”

　　腦中走馬燈消失，方桂明忽然鎮(zhèn)定許多。

　　【我是一只審判鬼?！?p>　　方桂明沉默，他沒聽過這種稀奇的鬼物。

　　【當(dāng)年你的偽證讓一個該死的人沒死，你是否想過會有今天？】

　　“想過...我無時不刻都在想我是否會因此遭天譴，做夢我都會夢見那位家屬的哭容，想著是否應(yīng)該給他們道歉，可我不敢?！?p>　　方桂明一邊說，一邊取下白手套，放下手術(shù)刀，然后跪在那具女尸的面前，磕了一個頭：

　　“對不起。”

　　【遲來的道歉毫無作用?！?p>　　“我知道，但總比什么都不做的好?！狈焦鹈髌鹕肀P坐，四下打量著這間老平房。

　　窗戶是破的，風(fēng)陣陣襲來，陰森詭異，呼嘯著，整個房間如同一只厲鬼在凄厲咆哮。

　　“這里是當(dāng)初王不器性侵女孩兒的地方？”

　　沒有回應(yīng)，但方桂明也知道答案。

　　他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我這一生錯事無數(shù)，卻唯獨這件事讓我終日惶惶，不得安寧，良心二字，我甚至連提都不敢提，因為我知道我不配?！?p>　　“而你今晚找上我，絕非讓我回憶往昔，我也大致猜測出你的目的。當(dāng)年之事我的確該付出代價，所以...”

　　他嘴角浮現(xiàn)一絲解脫般的笑容，睜眼輕聲道：

　　“我甘愿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