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明嘉靖三十七年，風(fēng)雨飄搖。

　　腥風(fēng)血雨，從朝堂一直刮到了江湖。

　　京城郊外，望湖樓上，水天一色。

　　有兩男一女，三人立在最高處，憑欄遠(yuǎn)眺，瞧著眼前的江景，一言不發(fā)。

　　這三個人，氣質(zhì)超然，模樣更是周正俊俏，似畫中走出來的一般！

　　不知他們這樣站了多久，終于，三人中年長些的那個，一身淺色道袍，神情肅穆，指著北方天際，對身后一對少男少女，道：

　　“就要變天了，此番免不得要淋一場大雨。你們可準(zhǔn)備好了？”

　　“師父，靈羽什么也不怕，只求惡人速死！”少女開口，目光冷的嚇人。

　　她分明長得驚為天人，可臉上卻找不見一絲明媚，像是活在冰封之下。

　　“丫頭，”男人聞言搖了搖頭，嘆息道：“不要讓仇恨蒙住了眼睛，你畢竟與我們不同?！?p>　　“師父，徒兒這輩子，只為復(fù)仇而活！夏家上下七十二口，不能白死！”少女咬牙說道。

　　“你尚有一紙婚約，漫漫紅塵，還有人在等你?！蹦腥艘庥兴?。

　　“夏家遭難的那一天，我和他就沒可能了。早沒可能了！”提及婚約，少女臉色微變，可很快，又恢復(fù)了往昔的冷漠。

　　她早已打定主意，此生不嫁！

　　從她家破人亡的那天起，往昔的美好，就都不復(fù)存在了。

　　“據(jù)我所知，他不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興許，你們該給彼此一個機會。”

　　男人轉(zhuǎn)頭，瞧著少女。

　　江上的秋風(fēng)拂過她的臉頰，帶起她鬢邊的長發(fā)，她垂下眸子，之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風(fēng)行烈，這個曾經(jīng)刻進(jìn)她生命里的名字，在這一刻，再一次引動了她心底深處的那個傷口。

　　所謂宿命，她不再信了。

　　那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少女心事，早在十多年前，家破人亡的那一天，便也就跟著一齊死了……

　　嘉靖二十七年的菜市口，是血紅色的。

　　夏家滿門被推上斬頭臺的時候，她和阿弟就擠在喧鬧的人群里。

　　兩雙小小的眼睛里寫滿驚恐，哆嗦著，透過竹簍的洞眼，透過大人們緊挨著的腿，眼睜睜瞧著阿娘的頭，一直滾下來，滾到臺子下，滾到他們眼跟前?。?！

　　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有一瞬甚至與她對視，那鮮紅的血，染紅了她的臉頰，也刺穿了靈羽的心！

　　若不是危難時刻阿爹拼了性命，偷龍轉(zhuǎn)鳳換了他們一條生路，那么此刻，她和阿弟也難逃一死！

　　她是首輔嫡女夏茵茵啊！她也曾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不僅得太后青睞，入宮伴駕，陪公主讀書，更獲嘉靖帝賜婚，早早地許給了長公主之子風(fēng)行烈為妻。

　　那是舉國上下，無數(shù)世家貴女夢寐以求的天賜之喜。

　　如果不是因為那一場人禍，她現(xiàn)在早已是尊貴無比的世子妃，享受著別人連做夢也不敢想的幸福。

　　可現(xiàn)在，阿娘那雙帶著血的眼睛，卻成了她永遠(yuǎn)醒不來的噩夢。

　　從府中逃出去的時候，她曾天真的想去長公主府求助，因為她相信，自己的婆婆，會出手相助。

　　可最終，她等來的，卻是風(fēng)行烈?guī)е乇霈F(xiàn)在刑場上監(jiān)斬?。。?p>　　是的，他是去監(jiān)斬的。

　　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自己，永遠(yuǎn)也回不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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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十月的街頭，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凄冷。

　　天剛下過雨，夜市早早地就歇了。

　　沿街的商鋪人家，全都閉了門戶，連燈火也瞧不見一絲。

　　青石板路面上，污濁的雨水蓄在一個個石坑里，當(dāng)草鞋在上頭踏過，便拔起一長串的污珠……

　　“少主，前頭亮燈的那一棟小樓，就是那鋪子了。只是……快子時了，咱們真的要這個時辰去那兒嗎？”

　　黑暗中，一隊便服侍衛(wèi)護(hù)著一頂轎子，往仁義巷去。

　　抬轎子的四個轎夫腳下發(fā)沉，每一步都打顫，似這轎子里抬著的，是千斤重的鐵坨子。

　　“嗯?！鞭I子里，溢出一聲悶哼，言語里透著不耐煩，“今日奔著求卦來的，都客氣些?！?p>　　侍衛(wèi)一聽是這動靜，立刻就不敢不言語了，連忙沖著轎夫們一擺手，加快了速度。

　　轎夫們呢，更是不敢遲疑，只好咬緊了牙關(guān)，硬扛著超前沖。

　　這樣四人抬轎的大陣仗，偏偏卻連一盞開道的燈籠都沒有，一行人只乘著星月無華，摸黑前行。

　　他們的腳步極輕，就連轎夫，每一落腳都刻意放緩，就是為了控制動靜聲響。

　　他們就如同鬼魅，化身融入這暗夜，目標(biāo)明確，又極盡遮掩，只鉚足了勁往不遠(yuǎn)處那棟三層小樓趕。

　　整條街上，方圓數(shù)里，此刻只有這一棟樓還亮著燈，雖然也只是昏黃一點，卻已經(jīng)成了這片黑寂中唯一能引路的光。

　　“阿姐，你在剪什么？”

　　鋪子里，燈火醺黃。

　　一個小娃子，抱著自己胖胖的臉，奶聲奶氣地問。

　　他亮晶晶的瞳仁里，倒映出少女清麗的側(cè)顏。她長發(fā)半扎，幾縷發(fā)絲從耳鬢滑落卻未曾察覺，只專注于自己手上的事情。

　　“阿姐，你是要剪個小白兔給我作伴嗎？”小娃子見她不答話，就又問了一句。

　　偌大的暖室里，燈影大得變形，在他們身后的墻上跳，小娃娃的聲音奶得很，回蕩在屋子里，才勉強減去幾分詭譎。

　　“小包子想要小白兔啊？”少女沒有抬頭，只柔聲問。

　　“嗯，小包子要小白兔！小包子要那種胖胖的……”小娃子聞言激動起來，兩只小胖手不斷在空中比劃。

　　“噓……”少女見狀緩緩放下手中的玄鐵剪子，轉(zhuǎn)頭瞧著那小娃子，道：“別吵，有人要來了?！?p>　　“誰？誰要來？”小娃子一聽，眼睛登時瞪大了。

　　“噓，小包子，聽阿姐的話，你該休息了?！鄙倥焓置嗣⊥拮拥哪槪憧匆娔呛⒆诱麄€人的邊緣倏地發(fā)出光亮來！

　　那光亮由外而內(nèi)，迅速的蔓延開，像是被火燒著了似的。

　　那孩子張大了嘴，壓根兒來不及反駁，突然化作一捧極亮的火光，然后又從光亮中變小，迅速變成一張黃色的紙，慢悠悠地飄落到少女的掌心上。

　　“小包子，明天阿姐再放你出來玩，今天晚上，不合適?！?p>　　少女捧著那小小的紙人，就像捧著一個初生的嬰孩。

　　“小包子，你再忍一忍……”她瞧著它，一臉心事。過了好一會兒，才將它收進(jìn)袖籠里去。

　　“篤篤篤、篤篤篤——”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個檔口，樓下果真響起了敲門聲。

　　少女聞聲，心頭一緊，連忙收起了桌上的東西。準(zhǔn)備起身，不料卻看見師弟青玄從房外跑過。

　　“青玄！”她見狀忙喊。

　　“師姐，師父叫我去開門！”青玄頭也不回，搶先一步下了樓。

　　少女見狀并不死心，還想去追，不料卻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靈羽！”那低沉的男聲一響起，她周身不由一緊。

　　“師父……”她有些不甘，轉(zhuǎn)頭卻看見自己的師父對自己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即便一把拉住她，帶著她往樓上去了。

　　修道之人，面容遠(yuǎn)比俗世之人看輕。她師父云中子，其實早已過了天命之年，可他看起來卻也不過三十多歲的模樣，長得豐神俊朗，自有一種仙風(fēng)道骨的超然。

　　他這樣的人，仿佛周身都有光。走在人群里，即使不作介紹，你也能一眼瞧出他的與眾不同。

　　少女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看起來倒比先前乖巧了許多。

　　樓上，是三間神堂。

　　師徒倆一進(jìn)門，他就關(guān)了門，正色囑咐道：“丫頭，今天來的這個人，你回避一下！”

　　“為什么？！”她仰頭瞧他，登時一改先前的乖巧，眼神中多了絲倔強，“我等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今天！我絕不能就這樣放過他！”

　　“今天不可以！靈羽，小不忍則亂大謀！此刻還不是時候！”師父捏了捏她的肩，沉聲說道。

　　他們倆靠得很近，他能清楚地聽見她的心跳，也能感覺到血，正在她體內(nèi)奔騰咆哮！

　　“那我爹娘呢？夏家上下七十二口性命，就全都白死了嗎？”少女聞言，反倒更加激動，一雙靈動的眼睛里，恨意噴薄而出。

　　就在這一刻，那雙眼睛，仿佛化身成了最尖利的獸，能將人撕碎。

　　“冷靜點！如果你現(xiàn)在強出頭，那非但報不了仇，反而會連累了……他們！”云中子的話意有所指。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那些畜生！”靈羽咬牙，恨得發(fā)抖。

　　“你要殺了他易如反掌！可名節(jié)呢？公義呢？不要平反了么？”無論什么時候，他深潭般的眼神，似乎總能叫她漸漸安定下來。

　　可這一回，情況千鈞一發(fā)，靈羽的拳頭卻依舊緊得發(fā)顫——她感覺自己要失控了！

　　“師父，可是我恨！我真的做不到?。?！”

　　“你可以的，我們籌謀了這么久，絕不能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云中子說著，不由長嘆了一口氣，心疼地將她擁進(jìn)懷里。

　　“師父，我真的好恨……”

　　師父堅實溫暖的懷抱，叫她越發(fā)崩潰，不由決堤，在他懷里哭成了淚人。

　　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她卻只能隱忍！

　　這種感覺，比殺了她更讓她痛苦！

　　“哭吧，丫頭，哭出來，就什么都好了……”云中子不忍，只靜靜的擁著她，任她發(fā)|泄。

　　耳中，卻仔細(xì)聽著樓下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