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我們都要好好的
我為孩子的奇思妙想高興了兩天,心里又有些不太確定的擔(dān)憂,就約了曾給我做疏導(dǎo)的心理醫(yī)生,帶著這幅畫去見了她。她看了一會,問我,這個孩子和詹曉宇的親子關(guān)系怎么樣?
“詹曉宇對他不親***時見面的時間也少?!?p> “平時他的性格是不是內(nèi)向,不愛說話?”
我說對呀,在一個小凳子上能一坐好久,家里有一個角落好像是他的專屬角落。
“這個孩子潛意識里渴望獨處,不喜歡熱鬧喧嚷的環(huán)境。同時,那條面目兇狠的大魚,代表的就是詹曉宇,他很怕他,不希望和他有近距離的接觸?!毙睦磲t(yī)生說?!澳泻⒌某砷L父親的角色是不能缺失的,這關(guān)系到今后他的人格塑造。你帶他到醫(yī)院,多找?guī)讉€精神科的醫(yī)生給看看吧,把幾位醫(yī)生的診斷對比著看一下,我懷疑這孩子發(fā)展下去有可能患上自閉癥?!?p> 她的話讓我如五雷轟頂。我在網(wǎng)上刷到過,自閉癥的患兒是如何把自己封閉在一個旁人無法走進的世界里,父母為孩子求醫(yī)而傾家蕩產(chǎn)。這個孩子要是真患上自閉癥了,我這樁易碎琉璃一般的婚姻,不管從心理層面還是經(jīng)濟層面,怕是都該走到頭了。
回到家里,孩子睡下后,我把那幅畫拿給詹曉宇看。他說:“挺有意思的?!?p> “都看出什么意思了?”
“想象力挺豐富的?!?p> “還有嗎?”
“還有什么?我發(fā)現(xiàn)你今天怪怪的,不就是孩子畫了一幅畫嗎。”
我把心理醫(yī)生的話給他復(fù)述了一遍。他說:“沒這么嚴重吧,也許就是性格不像你?!?p> 性格不像我,那就是像孩子的生理學(xué)父親嘍。他的話我無力反駁,但極不舒服。“為了孩子,你能不能表現(xiàn)得稍微像點父親?就算表演也行。如果他真得了自閉癥,付出的代價就有可能是她的一生。”
“我盡量吧。”詹曉宇說。
這幾個字,說得我心里陣陣發(fā)冷。他對我的原諒,不代表他對這個孩子的接納,我實在是希望他能活得再灑脫一些,盡管站在男人的角度,我體諒他。
孩子的事情牽扯了我很大的精力。我?guī)е粌H在本地的醫(yī)院看,還跑到BJ、上海去找專家、權(quán)威,探尋拯救孩子的辦法。也幸虧從報社辭職了,不然的話,真不知道該如何分配捉襟見肘的時間。這件意外的事情不僅讓我疲于奔命,還給我?guī)砗艽蟮慕?jīng)濟壓力,埋頭掙錢,成了我當(dāng)前的第一要務(wù)。
可是生活對人的磋磨規(guī)律,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我這段時間身心俱疲,精力很不集中,做事還容易丟三落四。有個周日帶詹宇桐去上美術(shù)課,停下車后打開后備箱拿東西,看到孩子鞋上踩了些臟物,不知是泥巴還是狗屎,就蹲在車的側(cè)后方給他清理。我沒看見也沒聽見一輛車倒進旁邊的車位,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像泰山壓頂一樣,把我撞倒在地。我大喊,可司機在車里聽不見,等那個女司機熄火下車,我的左腿已經(jīng)被壓在車輪下了。
她打開車門才聽見我痛苦的喊聲。跑到后面一看,手足無措,掏出手機先給老公打電話。我腿疼得錐心刺骨,見她打電話就爆了粗口:“靠,白癡!還壓著我那!”
她又跑上車發(fā)動起車往前開,給我來了次二次傷害。我以為她要跑,掙扎著撥了手中的手機,報警并報了車牌號。
她沒跑,見我報了警,自己便打了120,叫救護車。我疼得已經(jīng)暈暈沉沉了,就把手機遞給她,“幫我撥下我老公電話?!?p> 詹曉宇以飛一般的速度趕了過來,跟救護車幾乎同時到達。我看到他的身影,早忘了我們之間發(fā)生的那些揪心拉腸的往事,只覺得今生今世最親最愛、最可依賴的那個人來了,馬上就撐不住了,眼前一黑,就疼暈了過去。
事故怎么處理的我一點不知道。左小腿和好幾處腳骨骨折,躺在床上徹底不能動了。
詹曉宇自己弄不了孩子,就把詹宇桐送到我爸家里,許阿姨幫著照看,他在醫(yī)院給我端屎端尿,衣不解帶地陪了我一周。一周下來,他兩只眼睛熬得通紅,胡子拉碴,瘦得兩腮凹陷,我看了心疼得要命。有一天大夫查完房,臨近中午,陽光明媚,他卻頭一歪,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倚著墻就睡著了。我抓著他的手,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輕聲告訴他,我愛他,一直一直很愛他。我清楚地記得,第一個孩子流掉的時候,他也是這么對我說的,我現(xiàn)在理解了,這幾個字的分量有多重。他睡得很熟,聽不見,我是說給自己聽。
腿傷的恢復(fù)比想象中難多了。先要一點一點試探著著地、練走路,不能提重物,多著急也不能快走,還要時刻擔(dān)心自己瘸了,從此成了殘廢。我?guī)Р涣撕⒆?,只能出院了也繼續(xù)放我爸家,跟詹曉宇就有了難得的二人世界。他要扶著我走路、上廁所,我們倆人間隔好幾年的安全距離,就這樣破防了。我跟他說,要是這樣能回到我們的從前,我寧愿把右腿也貢獻出來。我是躺在沙發(fā)上,枕著他的腿說這話的,他又像擼貓一樣摸著我的頭發(fā),“不許瞎說。要好好的,我們都要好好的,一點事都不許出?!彪S著話音,一滴大大的眼淚落在我臉上。
我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在感情生活里,人的悲喜的表達好像是反著來的。我們傾心相愛的時候,動不動就會哭一鼻子,難過用眼淚表達,歡喜也用眼淚表達。到兩個人心生芥蒂,不愿交流了,眼淚好像很識趣地退回所來之處,不再出來擾人心神。我抬手給他擦淚,叫了聲:“寶貝?!?p> 隨著這一聲久違的稱呼,我們的青春歲月仿佛呼嘯而來。他俯身用一個深吻來回應(yīng),那一刻,回憶如閃回的電影,把我們年輕時一幕幕的美好,投映在眼前。
那一晚,我倆都沒睡,從我在大雨中彷徨無助的背影說起,哭哭笑笑地回溯那些愛火初燃的瞬間。我問他:“你怎么知道那天我是跟我媽吵架跑出來的?”
他捂著臉不好意思說。我逼他,他才說:“那時候每個周末我都會到你家樓下閑逛,就想偶遇你。那天你家開著窗戶,你和媽吵得聲音很大,你摔門的聲音我都聽到了?!?p> “我那時是個很不合群的人,整天獨來獨往的,你為什么偏偏看上我?!?p> “可能是月下老人把紅繩就系在咱倆的手腕上吧。愛情這個東西是最說不清楚的,能說清的,都不是愛情?!?p> 他給我買了一把特大號的黑色雨傘,出門的時候,要是腿感覺使不上勁,就可以當(dāng)拐杖用。我們周末一起去我爸家的時候,這裝備把我爸逗得直樂??吹轿覀z琴瑟和諧的樣子,我爸問我:“你終于想明白,要好好過日子了?”
我說:“我們都想明白了,余生苦短,沒時間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p> 我爸拍拍我肩膀,說:“奔40去的人了,總算長大了?!?p> 我問他跟許阿姨的關(guān)系有沒有發(fā)展?他看起來有些黯然,說:“再說吧,我比她大十來歲,往后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倒下了,不能拖累人家,跟我過就是為了伺候我?!?p> 我不知我爸何出此言,心想,得找個機會,跟許阿姨聊聊。
有一天,我爸給我打電話,說許阿姨的兒子要開車帶許阿姨出去玩,問我爸愿不愿意去,也可以把我兒子帶上。我一聽嚇得頭皮都麻了,趕緊去我爸家把他和孩子都接回來,給許阿姨放幾天假。
我想不明白,許阿姨挺好一個人,怎么會有這么個兒子?
我跟我爸說,把許阿姨換掉吧,再請個保姆回來。我爸有點不愿意,說哪那么容易一找就是個對脾氣的,要是整天別別扭扭的,還不如自己在家清凈。我看他是跟許阿姨真相處的不錯,就開個玩笑問他:“爸,我覺得你當(dāng)年跟我媽感情也不錯啊,這就移情別戀了?”
我爸臉上有點掛不住,說:“我跟你媽一起生活將近40年,都習(xí)慣成自然了??赡苣銒尩男愿窈軓垞P霸道,老許平時慢聲細語的,我覺著新鮮吧?!?p> 我忽然想起來,有一次說起我媽,我爸好像提過,我媽也有過難以承受的經(jīng)歷,為此我爸才老讓著她。今天家里沒別人,正好可以纏著我爸講一講。
我爸說,他和我媽剛認識的時候,我媽不在報社,是個小學(xué)老師。他在區(qū)教育局,我媽的學(xué)校就在他的轄區(qū),他和我媽是在一次學(xué)校文藝匯演中認識的?!澳銒屇贻p的時候很漂亮,愛穿白裙子,在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見她。那時候她心高氣傲,我根本就不在她的視線之內(nèi)?!?p> “那你們倆是怎么在一起的?”
“你媽參加了高考。八十年代初,有兩年跟現(xiàn)在不一樣,是拿到高考分才填報志愿。你媽的分數(shù)夠了錄取線,她有個同學(xué)的分數(shù)不夠,但是家里很有權(quán)勢,在省里主管宣傳,是你外公的上級領(lǐng)導(dǎo)。那領(lǐng)導(dǎo)派人找到你外公,商量和你媽的分數(shù)互換,把上大學(xué)的機會換給他的孫女?!?p> “我外公答應(yīng)啦?”
“他們給的條件你外公不能拒絕,答應(yīng)把你媽調(diào)到報社,重點培養(yǎng),再給你舅舅安排進國棉五廠,那時候這是國營單位,輕易進不去。你舅舅高中畢業(yè)在社會上游蕩,正愁著干什么工作呢,這一下子兩個孩子的問題都解決了,你外公就答應(yīng)了?!?p> 我去,我外公這是什么腦子!國棉五廠十幾年后就倒閉了,我舅下崗,一直到快60歲,還在替人家開出租車為生!
“你媽不干,尋死覓活,我就是看她在湖邊徘徊,把她救下來,才有了相處的機會。不過那家人也沒食言,調(diào)到報社后,關(guān)照報社好好培養(yǎng)她,她退休的時候,已經(jīng)當(dāng)了好幾年副總編。”
我問我爸,那個時候,違法亂紀都明著來嗎?我爸說:“你們都生在了好時候,好好珍惜吧?!?p> 我想告訴我爸,哪個時代都有各自的光輝與不堪,你要是晚生30年,同樣會遇到這個時代的困擾。怕我爸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終是閉嘴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