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怨情》
晉朝時候,有位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他的名聲威震四海,在地方上的聲譽(yù)已經(jīng)超過了皇帝。
他的面容溫良敦厚,貌柔心壯,音容兼美,左耳戴著拇指大小的銀環(huán),成為他最重要的標(biāo)志。他十二歲起家于通直郎、儀同三司,應(yīng)著是先帝最喜歡的孫子,當(dāng)今圣上的侄子,又有赫赫戰(zhàn)功,被封為海陵王。
要說皇帝不怕他反戈,那是假的。
偏偏海陵王卻有個怪癖,這個也是天下皆知的怪癖,那就是以殺戮為樂,他征戰(zhàn)四方,立功無數(shù)的另一面,是對俘虜?shù)臍埲膛按瑢ν督党浅氐陌傩遮s盡殺絕。
他的面容與個人作風(fēng)截然不同,溫良敦厚,貌美年少,不像沙場中人,所以作戰(zhàn)時他都會帶上惡鬼面具,以威懾敵人。
這樣一個極端的人,對于皇帝來說是很好掌控的。
皇帝一面對他的戰(zhàn)功表示嘉獎,一面督促他繼續(xù)為天下一統(tǒng)而征戰(zhàn),最好永遠(yuǎn)不用回朝,死在鐘愛的修羅場上。
至于為什么他會這樣,有的人說是他的母妃不受寵,也不愛他的父王,在很小的時候就把他扔給奶娘,沒有過問,慢慢地性格陰翳起來,但本性是好的;有的人說司馬一族謀朝篡位,本就不應(yīng)是皇帝,他的誕生也許是晉朝的最后希望,也許是最后一根稻草。
“說得是啊,這么多年帶兵打仗,百姓為苛捐雜稅所累,壯年都去參軍,苦不堪言吶!”
酒肆里的人們發(fā)出異口同聲的感嘆。
咸寧十二年春,皇帝下詔命海陵王攻克羌胡。
晉朝一直討厭這個挨著自己北方邊境的小小羌胡,羌胡人善詭計,喜歡四處游歷,多行騙,還聯(lián)合匈奴一起掠奪晉朝的土地,人們對羌胡人恨之入骨。
晉朝的軍隊勢如破竹,在夏季暴雨來臨的前夕攻占羌胡的都城,斬殺皇帝和皇后。
宮中的女眷被士兵們侮辱后刺死,掙扎的大臣、士兵被砍掉手臂,捅破胸腹,火光血海中天空降下久違的暴雨。血水順著溝渠匯聚在一起,一片猩紅。
他卻看著這一切露出了笑容,他對這殺戮癡迷,也許一生都會在刀尖上,那又如何?
可是他原來不是這樣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變成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惡魔。
他的得力屬下影子上前稟報,“王爺,那個巫醫(yī)得知我們?nèi)氤?,吞金自盡了,只抓住五個巫醫(yī)弟子?!?p> 他點點頭,“帶過來?!?p> 三男兩女并排站在雨中,他一一走過他們的面前,有的人開始顫抖,哭泣,有一個女孩眼睛被綠色漿液侵染,仿佛是中了毒看不見。
“我需要一個貼身侍從,呆在我身邊,可以不死,你們誰愿意來?”
除了盲女,其他人都上前一步。
他走到盲女面前,“你為什么不愿意來?”
“我眼睛瞎了,恐怕不能服侍好您?!?p> 他想著這臉蛋圓潤,青絲在雨中貼著面頰,嘴唇比羌胡人要薄,估計是漢人和羌胡人的后代。
若是眼睛正常,也是個妙齡少女,為什么會變成盲女呢?
于是指了指盲女,“就你了。其他人帶下去。”
其他巫醫(yī)弟子被帶到營地秘密關(guān)押,盲女身邊的白衣男子低聲說道,“阿珍,你凡事小心?!?p> “知道了,大師兄?!?p> 她一向是師傅最喜歡的弟子,晉朝攻打羌胡,本想著做些巫藥讓士兵帶到前線,以毒抗戰(zhàn),可是師傅卻異常地安靜,眼神中透著悲涼,對她說道,“大勢已去,羌胡一族就要不復(fù)存在了?!?p> 廝殺聲蔓延到宮廷時,師傅讓大師兄帶著眾人出逃,自己則留在宮里。
她哭喊著讓師傅一起出逃,師傅卻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讓大師兄將毒藥噴進(jìn)她的眼睛。
她的慘叫聲先于海陵王的鐵騎,響徹小小的羌胡皇宮,“師傅!師傅!徒兒看不見了!”
大師兄扶住她,師傅扶著柱子不忍看她,“你是我最喜歡的弟子,我不忍心看著你被晉軍虐殺,你索性就當(dāng)個盲女,說不定出去的機(jī)會更大。沒有人會欺負(fù)一個殘疾人,因為你已經(jīng)夠可憐了?!?p> “師傅!”
她被大師兄背著跑了很久,她對這突如其來的黑暗適應(yīng)不了,毒藥侵染了她的皮膚,變得青黑。
大師兄背著她穿過荊棘從,對她說道,“阿珍,別傷心,師傅是為你好。等我們順利逃出去,你就可以自己研制解藥的!”
可惜他們還是被外圍巡邏的晉軍發(fā)現(xiàn)了。
傾盆大雨中,她被帶到惡名昭著的海陵王面前,“就你了?!?p> 她看不見海陵王的面容,卻可以聞聲找出一點關(guān)于他的嗜好,他的腰間配著長劍,腳步聲極輕,是常年習(xí)武之人,說話語調(diào)不緊不慢,條理清晰,恐怕極難對付。
黑暗中,她摸索著,跌倒了好幾次,海陵王一直在前面走,不時回頭觀察她是否是真的瞎。
一次次她又站起來了,接著海陵王悄悄在她的前面放了一塊木板,木板后面倒插一把小刀,他的屬下們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盲女。
他們知道主子這是又要整人了。
他用低沉地聲音說道,“在我身邊,做事不要發(fā)出聲響,我不喜歡吵,先回去換衣服?!?p> “是?!?p> 緊接著她被木板絆倒,手掌剛好插在他放的小刀上,刺痛感襲來,所有的屬下、士兵開始嬉笑,她知道海陵王正默默地居高臨下看自己。
她顫抖著起身,咬牙沒有叫出聲,并將手中的小刀拔出來。
“王爺,您的刀掉了?!?p> “哦?你不說我還沒發(fā)現(xiàn)。”
她的雙眼灰蒙蒙地睜開,空洞地望著前方,他看著那只正在淌血的手,忽然有些惡心。
“把她帶下去換衣服吧,換完衣服來我的帳篷里,研墨?!?p> “是?!?p> 三天后,她終于適應(yīng)了這片無邊無盡的黑暗,要問盲女會不會做夢呢?
當(dāng)然會,夢里她常常在看得見的最后一刻,師傅的悲愴、無力、惋惜仿佛藏著很多話沒有告訴她。
她也會夢到海陵王,她想象中的海陵王臉上有著征戰(zhàn)時留下的刀疤,眼神冷厲,手上有著老繭,是個年過四十的老男人。
她的手被包扎著,為海陵王研墨,似乎他在寫奏折,向皇帝稟報這里的戰(zhàn)況。
很多時候兩人都是安靜的,接著有人帶著戰(zhàn)俘進(jìn)來,詢問羌胡族的皇陵位置,他們要去盜取陵墓中的珍寶,啊,他真的好惡毒。
然后是大師兄和幾個師弟師妹,被帶進(jìn)來詢問師傅留下的藥典。羌胡族對巫醫(yī)非常重視,巫醫(yī)的地位也很高,甚至皇帝都會對巫醫(yī)敬三分。
他不僅要羌胡的珍寶和土地,還要藥典,可是他拿藥典干什么?
“不知道?”
大師兄的聲音,“是的,巫醫(yī)的藥典代代相傳,都是上一任巫醫(yī)臨死前傳給下一任巫醫(yī)的,我們逃離皇宮時和師傅走散了,也無從得知她的藥典在哪里?!?p> “羌胡一族善詭計,我怎么能相信你們的話呢?”
“王爺信與不信,我們都不知道?!?p> “是嗎?”
屬下將他們都帶下去了,接著海陵王站起來,“走吧,去看看?!?p> 他說在和她說話?
她聞聲小心翼翼地走出帳篷,聽到幾個巫醫(yī)弟子的慘叫聲。是鞭撻。
她安靜地站在海陵王的旁邊,聽著鞭撻之聲,直到行刑結(jié)束,他滿意地看她一眼,離開了。
晚上海陵王讓她為自己修剪指甲。
“王爺,天色已晚,能明天再剪嗎?”
“你既然已經(jīng)看不見,什么時候剪不是一樣嗎?”
對哦,她已經(jīng)瞎了,還分什么白天和夜晚。
她的師兄師弟們一定會恨她的,恨她呆在仇敵身邊,卑躬屈膝。
他坐在椅子上,端詳眼前認(rèn)真為他修剪指甲的盲女。和自己打小認(rèn)識的鄭家小少爺,最喜歡插科打諢,吃花酒,常說,“女子低眉順眼的時候最動人?!?p> 他看著盲女,不知為何想起了這句話,想要將她摟入懷中,這種情緒從未有過。也許是大雨中的楚楚可憐的向他遞刀的模樣,觸動了他。
可,她是羌胡人。天下最卑劣,最不值得信的羌胡人。
“你怕我嗎?”
“王爺是蓋世豪杰。”
他戲謔地笑著,她繼續(xù)修剪著指甲,無意間剪出了血痕,被他一掌扇到地上。
她摸摸嘴邊的血跡,安靜地收拾好東西,退出帳篷。
海陵王在乎那一點小傷嗎?不會的,他只是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盲女還牽掛著師兄師弟們,于是趁著士兵們熟睡,偷了軍中的草藥給他們送去。
黑暗中一只手將她遞過來的草藥打翻,“你回去吧!”
“不,我要救你們。大師兄?大師兄在哪兒?”
“大師兄在發(fā)高燒?!?p> 她跌跌撞撞將草藥塞進(jìn)他們的囚籠。
“我會再回來救你們的,他們明日要去盜皇陵,士兵看守會少些!”
她的手臂被師妹捏住,“你是不是被海陵王寵幸了?想要麻雀變鳳凰是不是?眼睜睜看著我們被打!我真希望師傅毒的不是你的眼睛,而是殺了你!叛徒!”
“我沒有!”
師妹將她推倒在地,動靜引起了守夜的注意,她被抓到海陵王的帳篷。
“想救他們出去是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我知道藥典在哪里,不過要放了他們,我才帶你去。”
“真的?”
他睡眼惺忪地看著這個盲女,頭上還有稻草,守夜將她抓來,臉上透著非比尋常地堅韌。
他倒想看看,這個盲女什么時候會妥協(xié)。
還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耳光就落到了她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