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簡單粗暴風
過了人仰馬翻的一夜之后,到了第二天,縣衙里的人們總算是聚齊了,老的少的文的武的也有幾十口子人,都縮著脖子哆哆嗦嗦地站在院子里,等著榮世廣訓(xùn)話。
蔡如安一雙眼睛往左邊瞄了一眼,看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正往自己這邊看來,急忙把眼珠子轉(zhuǎn)到右邊去,卻和玉錦兮的視線在空中產(chǎn)生了碰撞。
蔡如安迅速地把視線調(diào)開,從站立如松的兵士們身上掠過,定在了院子中間站立的屬下們。
瞧他們這慫樣兒吧!
蔡如安心中涌起一種叫做幸災(zāi)樂禍的情緒,他是今年剛到候城上任的,這也是他的第一個實差。來的時候信心滿滿,來了之后便是極大的失落。
誰知道這個鬼地方怎么這么冷啊!
冷就冷吧,當?shù)厥a(chǎn)毛皮,多穿幾件也能熬過去。誰知道他運氣太差,第一年上任就趕上了寒潮,好多莊稼還沒收獲呢,就被凍在了地里,一下子損失了一多半。
他起早貪黑地帶著人跑了多少村子啊,這才勉強把今年的稅賦收上來。那些窮鬼居然還沖著他吵吵,說是若擱在往年,朝廷是要減免稅賦的。
他當時是怎么說的來著?哦,對了,就算是朝廷減免稅賦,那也是等明年的事兒了。哪個地方的水旱災(zāi)害不是早早地就報上去的?都到了要交稅賦的時候了,你說莊稼沒收上來,騙鬼呢?以前怎么沒見你說?!
再說了,沒給你們留糧食么?城外有山,山上有獵物,有人參,只要不是好吃懶做的,總能把日子過好。
他帶的人多,又是個官身,那些窮鬼們就算是再橫,也不敢沖他動粗,今年的秋糧總算是收上來了。
管錢糧的主簿是當?shù)厝耍氐娇h衙之后還勸他不必動怒,那些窮鬼們每年都要鬧一鬧,可也僅限于嘴上說幾句硬話罷了。只要咱們一板臉,他們是不敢造次的。
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說的一點兒都不假!這地方窮,連人都這么不知教化。
蔡如安覺得自己肯定是沒給吏部塞夠銀子,否則也不會被扒拉到這么一個苦寒之地來當縣令。要不是看在山里的人參毛皮份兒上,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這什么破地方啊,還沒到中秋就下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上場雪還沒化,下場雪就接著來了。他老家在江南,剛開始見下這么大雪還挺有興致,雖然沒有紅梅湊趣,也燙了一壺酒應(yīng)了應(yīng)景??傻搅说诙鲅┑臅r候,這興致就減了些。再到第三場雪的時候,他就只剩下郁悶了。
那雪居然把他的門給堵死了,要不是外頭有人幫忙,他連門都出不去!
然后就是城里來了些山民,到處找活兒干,縣衙里還雇了幾個專門負責鏟雪。
主簿說這些人每年都進城,都是趁著農(nóng)閑到城里來找活兒干的,好歹賺幾個錢填補家用。
蔡如安記得自己當時還感嘆了一番,說這些人不容易!
去他的不容易!真正不容易的人是他這個縣太爺才對!
進城的鄉(xiāng)民越來越多,開始還都是青壯,后來就有了婦孺老弱,再后來就有人因為搶活兒干而發(fā)生了爭斗,不過被富有經(jīng)驗的衙役們給喝住了。
每人罵了幾句也就罷了,捕頭說這樣的事兒每年冬天都多得很,抓起來不合算,還得管他們飯。
捕頭得意地道:“大人您不知道,好多小混混小的都認得,他們巴不得讓咱們抓起來呢。小的偏不抓,就讓他們在外頭熬著,還省咱們的糧食?!?p> 真是三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這里的人們?yōu)榱诉^冬,居然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來!
蔡如安感慨地把這些事情寫在了家信里,不過大雪已經(jīng)封了路,這信一時半會兒的是送不出去的。不過他閑著也是閑著,沒事兒的時候就寫幾筆,等到路通了的時候再一起送出去就是。
幸虧沒把家里的妻兒帶來,否則還不知道會把寶貝兒子凍成什么樣。
蔡如安的目光再一次從院子中間掃過,捕頭排在右手的第二個,見他目光掃過,瑟縮了一下。
蔡如安心頭一股怒火直沖腦門,就是這個捕頭,這個土生土長的地頭蛇,可把他坑死了!
就是這個混蛋信誓旦旦地說流民進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每年冬天都來的,城里好歹暖和些不是?也有做工的機會不是?富戶多不是?
不是個球!
蔡如安的思緒又回到了當初。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怎么好好的一下子就多了那么多人呢?
想起來了,是九月重陽節(jié)之后的事兒!
九月啊,重陽節(jié)啊!擱在他們老家,剛剛看到秋天的頭發(fā)梢兒啊!這個破地方就已經(jīng)下了好幾場大雪了!
那天開城門要比往日晚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因為大雪把城門給堵上了。看守城門的士兵在城墻上對著外頭急著進城的流民喊話,扔了工具下去,說把雪鏟除之后就開城門,還會給這些參與鏟雪的流民提供一頓熱飯。
然后那些流民就干勁十足地把雪鏟開了,誰知道進來的不僅僅是這些干了活兒的,還有如蝗蟲一般的流民。
難道城外不下雪嗎?這些流民從哪里來的?
蔡如安始終沒搞明白這一點,但是從那一天開始,城里的流民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多到失控的地步了。
主簿也好,捕頭也罷,個個都傻眼了,怎么今年跟往年不一樣了呢?
幸虧蔡如安自己還帶了個師爺,急急地跟他建議趕緊上奏朝廷,這勢頭不對。主簿還攔著,說要再看看。
他就又等了半個月,然后就不得不把城門關(guān)了。只每天開放一個時辰,滿足最基本的出入所需。就算是這樣,也擋不住蜂擁而至的人潮。
城里的糧價開始飛速上漲,偷盜搶劫的事件也一下子多了許多。
蔡如安再說派人去給朝廷上奏的時候,主簿就再也不反對了。
誰知道這封奏折如泥牛入海,一點兒回信都沒收到。就連邸報上,也沒有出現(xiàn)本地發(fā)生特大雪災(zāi)的消息。
現(xiàn)在他知道了,原來是那個送信的差役半道上病了,小命差一些丟掉不說,也誤了他的大事。
這些蠢材!
蔡如安恨恨地暗罵,當?shù)夭皇敲耧L彪悍嗎?怎么這些土著差役們這么瘦弱蠢笨?!
鬼知道他這幾個月的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現(xiàn)在就連他這個縣太爺,都兩天沒吃到肉了!
那些差役們還個個怨聲載道,說是整天喝粥,都沒力氣辦差了!呸,這群不要臉的!
他們以為自己不知道嗎?他們在衙門里是喝粥不假,可出了衙門,照舊好吃好喝。那些大戶們不把他這個知縣放在眼里,卻對這些差役十分客氣。賣給別人五兩銀子一石的糧食,賣給他們只要一兩。已經(jīng)有差役因此賺了不少了,居然還好意思到他這里來哭窮!
蔡如安板著一張臉,凌厲的目光又把院子里縮成一群鵪鶉的差役們掃了一遍,威風呢?怨氣呢?在榮大人面前,在這些威風凜凜的兵士面前,還不是老老實實的?
蔡如安腦中大戲正酣,只聽得屋內(nèi)響起了腳步聲,一聲輕咳之后,榮大人邁著四方步從屋里出來,站在了臺階之上。
榮世廣對于院子里的當?shù)夭钜蹅儧]有什么好說的,他連蔡如安都是不放在眼里的。一個小小縣城里出現(xiàn)的雪災(zāi),遠遠用不上他這個二品大員。只是候城此地民風十分彪悍,被逼急造反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更重要的是,內(nèi)閣很想通過此事看一看玉錦兮的本事。
在經(jīng)歷過昨日一整天的事情之后,榮世廣充分體會到了玉錦兮的本領(lǐng),眼下的救災(zāi)之事,反倒不是什么要緊的。
他只簡單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便讓眾人退下了,只把蔡如安留下說話。
郭明生帶著兵士出去巡查,總要掌握第一手資料之后,才好進行下一步的工作。
李海寶則在蔡如安退下之后,和榮世廣道:“這家伙不老實。”
轉(zhuǎn)頭對玉錦兮道:“牧哲怎么看?”
玉錦兮聳聳肩:“這個我卻不擅長,看著倒是真情實感,哭得也太可憐了些?!?p> 李海寶笑道:“牧哲莫要被他這一哭給哭軟了心腸,這小子哭的可不是百姓,而是自己的前途?!?p> 榮世廣也是同等心思:“這個蠢材,連自己治下有多少人都說不清楚,城中有多少存糧也不知道。怪不得這么多年,這才弄了一個實差,著實用不得?!?p> “那咱們現(xiàn)在怎么辦?”玉錦兮問。
榮世廣道:“先讓光德去摸摸底,放出風去,先把粥棚搭起來再說?!?p> 官府居然連粥棚都沒搭,榮世廣對此最為不滿。
蔡如安說了一大堆的理由,什么粥棚其實早就搭了只是因為當?shù)氐墓賯}之中已經(jīng)沒有了存糧才停啦,候城此地氣候苦寒不利于種植啦,今年秋糧受損啦等等一大堆,反正就是不是他不想開粥棚救濟流民,而是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他還順便把鍋甩給了當?shù)氐募Z商和大戶,說是他們哄抬糧價,這才導(dǎo)致民不聊生。
榮世廣實在見不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惡心樣子,三言兩語把他打發(fā)走了,將救災(zāi)的事情盡數(shù)掌控在自己手里。
早些處理完畢這件事情,他也能早些回京,這破地方太冷了。
李海寶也正有此意,兩個人一拍即合,決定對此事采取簡單粗暴風。
不是說城中糧價高的嚇人么?我低價賣給居民足夠的糧食,讓你想賣都賣不出去。
不是說流民等著救濟嗎?我把糧食發(fā)給你,讓你回家。你若不回,嘿嘿,一粒糧食都不給你,你就靜等著餓死吧。
這也是他們二人把玉錦兮留下來旁聽的目的,主要是想問問玉錦兮能不能在送流民回家的事情上幫幫忙。
玉錦兮同意了。這么做雖然看起來簡單粗暴,但不管對于流民還是縣城來說,都是最佳的選擇。
流民之所以成為流民,還不是因為沒有糧食?若是家中還有存糧,誰還會離開故土?
流民雖多,可畢竟都是候城周遭的居民,都是憑借兩條腿走過來的,路途并不遠。除了前期要做的統(tǒng)計人口數(shù)量等事情之外,對她來說一點兒都不困難。
而前期工作根本就用不到她,郭明生帶著三百兵士出門就是干這件事情去了。
現(xiàn)在唯一需要擔心的事情是,不知道流民是否信任他們,愿意離開這里。他們固然可以強迫流民離開,可玉錦兮一人的力量有限,外面的流民太多,總有顧及不上的。若是這些人嘩變,事情就不好辦了。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玉錦兮可是外地人,對候城并不熟悉。流民們就算是說出自己住在哪旮沓,她知道該怎么走不?
玉錦兮有主意,當?shù)貞?yīng)該有縣志,縣志里應(yīng)該有地圖,拿過來看看就是了。
接下來的時間,各人就按照各自的任務(wù)忙碌起來。
玉錦兮忙著熟悉當?shù)卮迩f的布局,忙著把糧食往外搬運,還要忙著配合裝神弄鬼。
沒錯,就是裝神弄鬼。
郭明生的效率很高,把手下人分成了好幾組,每一組都有縣衙的差役當向?qū)?,有負責城里居民統(tǒng)計的,也有負責城外流民統(tǒng)計的。
好在不管什么時候的人,都喜歡抱團。那些流民看著哪里的都有,可都是按照村子抱團的。兵士們把官府的政策一說,當下便有一個村子的人說要領(lǐng)糧食離開。
有外村的親戚便在旁邊勸:“這大雪天怎么走?你還帶著孩子,路上別把孩子給凍壞了?!?p> 抱著幼兒的小媳婦就猶豫了,旁邊的丈夫卻十分堅決:“大爺爺識文斷字,他說能走就能走。”
親戚不信:“能不能走是老天爺說了算,你們難不成還能飛過去不成?”
丈夫嘴硬道:“大爺爺說了,官府把我們送回去?!?p> 親戚還要再勸,村長已經(jīng)開始召集人了。
“快點兒,快點兒,二順子,你們兩口子磨蹭什么呢?”
小媳婦猶豫不決地看了丈夫一眼,丈夫一把抱起孩子:“走!”
小媳婦只好跟上,親戚擔憂地看著他們村的人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匯聚成一個松散的隊伍,跟在兵士的后頭進了城。
等他們走遠了,有一位才猛然醒悟過來:“哎呀,咱們也該同意的!”
親戚轉(zhuǎn)頭看了看,竟然是自己村的。不由茫然問道:“為啥呀?”
那人指著那些人的背影:“瞧瞧,就算是回不了家,也能進城啊!”
親戚這才明白過來,周圍的人也個個恍然大悟,不由捶胸頓足起來,怎么自己剛才就沒想明白這件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