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御的嘴角舒緩了下來。
管理委婉地請教了城中的糧價、布價、房價，宋公皆不能答。
國君不歷基層，在管理看來，妥妥的亡國之兆。宋公的臉龐愈發(fā)瘦削，眼袋深重，兩頰蒼白，似乎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征兆。管理有理由懷疑，宋公是怠于公事，耽于美色了。
犯顏直諫不能，管理斟酌了一下辭藻，旁敲側(cè)擊道：“君上昔日為公子，一娶三女，今為公爵，諸侯之首，不可不奉禮節(jié)。周禮：天子一娶十二女，諸侯一娶八女，總有九宮，卿與公子一妻兩妾。君上宜再納六房，以補缺漏。臣愿意為君上奔走民間，物色美人充入后宮，以繁興公室子嗣。”
宋公哪里看不出管理的試探之意：“卿誤會矣?！彼喂跣踹哆兜亟忉屍饋?，他最近通過奏折來治理國家，效仿古代的周公，接受了無數(shù)人的面刺，批閱了多少多少的奏章，頒布了新政，比如說巴拉巴拉……言辭中頗有自得之色。
“孤宵衣旰食，尚不能致國政，實在沒能抽出時間出宮，非為女色所傷?！?p> “古人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上有善政，下未必有善吏?！?p>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間公卿，多為孤親拔，定不相負?！?p> 管理又問：“這上訪令，面刺令之計，君上是如何想出來的？”
“司宮所陳。”
“君上，以史為鑒，可以預(yù)防禍患。”管理言辭懇切地頓首：“豎刁，齊國宦官，桓公之親信?；腹∥ＥP床，豎刁奉公子作亂，絕桓公之飯羹，千乘之霸主，活活餓死于雕欄玉砌之中。
魯僖公時，寺人泄露其軍機于多魚。以臣之陋見，大國之君，不使閹人干政。
閹人無卵，身有殘疾，心理斷然不可能圓滿。寺人無家小妻孩，無家庭人倫，無家，焉能知孝，無孝，焉能有忠？
閹人無卵，何也？為接近權(quán)力，為些許財帛，揮刀斷勢。于男人而言，勢尚且能棄，還有什么不能舍棄的？道德、信仰、廉恥、忠貞，比之勢，猶如虛之于實。閹人如此，君上安能輕信？
理之先祖，齊桓之亞父，有良言遺于齊君：‘人情莫過愛其身者，豎刁不愛其身，豈能愛君乎？’君上不是常以周公、齊桓自勵？怎能忘豎刁之故事于腦后？”
管理引經(jīng)據(jù)典，宋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昂呛?，寺人之用，不只刁豎吧？寺人之言，也未必都是虛妄吧？晉文公不也個舉薦趙衰的寺人披么？”
管理還要言語，宋公擺了擺手，表示不想在把時間放在這場辯論：“孤也不是沒有想過出宮，批閱文書枯燥乏味，只是不得不為爾。宮外的民眾孤為公子時，又不是沒有見識過？下民間與他們交流又有何益處？雖然足以考察實地民生，但畢竟太慢。孤提拔的朝中寒門臣子自小學(xué)過詩書禮樂、道德文章，與之交流亦足以治國，且行效甚快。此所謂足不出戶，盡知一國。
孤意已決，卿勿復(fù)言。卿只管做好司寇的本分即可。”
“商丘工人暴動，又是怎么一回事？”管理對此甚是擔心。因為公室之人天生對君權(quán)有所覬覦，這并不稀奇，但如此大規(guī)模的、素未平生的國人拖家?guī)Э?，傾死相從絕對是古來罕見。平頭老百姓怎么會因為一介公子的野心，放棄平靜的生活，拋家舍業(yè)地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玩命？肉食者從來都是你方唱罷我上場，城頭變幻大王旗，關(guān)老百姓什么事？怎么會如此積極地參與其中？
禮崩樂壞以來，公室謀反向來都是依靠自己私門的死士，他們與主君一榮皆榮，一損俱損。國人之附公子卬實在太蹊蹺了。
宋公見他不在糾纏，很是欣慰，娓娓道出他所知的公子卬造反的始末。
管仲越聽宋公詳述其所知的情況，越是心驚肉跳。
太像了，和周厲王之奔太像了……
“可靠消息稱，逆賊卬、逆賊杵臼為楚丘武氏所收容。是可忍，熟不可忍。孤決議一舉蕩平之?！彼喂珣崙嵢弧?p> 管子道：“昔日齊桓公將伐宋，先祖管子止之：‘不可，臣聞內(nèi)政不修，外舉事不濟?！腹宦?，果然敗績。桓公不忿，以為所以敗績者，兵不堅，甲不利，訓(xùn)練不足。于是增修戰(zhàn)備，厚斂于民。管子止之，不聽。次年，齊國致禍，內(nèi)亂，齊人自相殺戮。
此所謂先有德政，后有德勝。
前車之鑒，殷鑒不遠吶。君上，請允許理。先在民間訪查一二?！?p> 短短一日之間，管理就回來向宋公御匯報見聞。
“君上，理方從坊間歸來，酒肆凋零，商鋪叫賣者，屈指可數(shù)。工坊作業(yè)之民，面有菜色，食有不佳。理問其緣由，民眾皆不答，惟道路以目。
不多時，有輿人來，和顏悅色道：‘方才問長問短者，可是足下？。’
理回答：‘正是區(qū)區(qū)。’
又問：‘令尊可是卿大夫之家？抑或是在卿大夫之家為士？’
理回答：“非也?！?p> 再問：‘足下可是氏：樂、老、鱗、襄、皇、穆、魚、鱗、蕩、華？’
理回答：‘非也?！?p> 輿人即刻翻臉：‘哼，定是公子卬同黨無疑，立刻索拿，閑雜人等退開！’
理反問道：‘足下如何判定我為公子卬同黨？’
輿人執(zhí)鎖鏈、棍棒，面色兇狠：‘哼，非為公族，又不是卿士，膽敢攻訐朝政，見官吏而面色不屈，無上下尊卑之念，無口舌之禁，不是公子卬之人，焉能有此膽?’
理回答：‘理何言語攻訐朝政，請試言之？’
輿人道：‘呸，汝等宵小，我豈能不知？汝問這問那，即使不開口，我也知汝要說些什么。’
輿人將索拿理，理拔周刀而起。輿人見周刀，刀柄瓀玟，冷面如冰雪消融：‘原來是個士人，多有誤會。抱歉抱歉?！成矶?，搖頭埋怨：‘堂堂士人，何不早早嚴明身份？’
理得聞前任少司寇自罷官后，郁郁而終，葬于城外。理巡視其墳?zāi)?，吊唁著不知凡己，只是扼腕嘆息，不曾言語交流。
有人獻花于墓碑，又西去，理問何往，不答。理緊隨其后，其人抵達另一墓，解襠，以尿淋之，乃揚長而去。
近觀碑文，上書：宋大司寇薛大夫諱檜之墓。墓碑左右，屎尿俱在，臭不可聞。
又探視前司寇之家眷，宅深門高，家中老小，皆食肉糜，貴不可言，其屋舍所值、吃喝所用，遠非出仕不足一月之大夫所有之俸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