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天下午，銀行的一通催債電話就深刻的印證了趙子亮的話。銀行的人告訴吳徽鈺，她的父親吳澤斌在簽訂貸款合同時將她列為緊急聯(lián)系人，現(xiàn)在吳澤斌失聯(lián)，按照合同條款他們只能找緊急聯(lián)系人。
這樣的電話大概打了兩三天，起初吳徽鈺還能耐心地解釋幾句，然而很快，除了銀行，催債公司也不停地打電話。催債公司除了不分晝夜的電話轟炸，還發(fā)一些威脅甚至恐嚇的短信。不僅如此，吳徽鈺還發(fā)現(xiàn)父親吳澤斌是廣泛撒網(wǎng)，借貸涉及多家銀行，因?yàn)槟切┨柎a的歸屬地不只局限于本市。
吳徽鈺氣憤的同時，實(shí)在不堪其擾，她把這些號碼通通拉進(jìn)了黑名單，然而她剛拉進(jìn)一個，又有許多個相似的號碼如割了茬的韭菜似的冒出來，這些電話硬生生地抓撓著吳徽鈺的心肝，使她本就雜亂的生活更添煩惱。
趙子亮對此持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他既不靠近也不遠(yuǎn)離，只是有時會故意當(dāng)著吳徽鈺的面和好友章海聊天，說些和吳徽鈺的經(jīng)歷相似的例子，比如某某某被朋友坑了做了擔(dān)保人，這樣的情況該怎么怎么辦，或者直接說他認(rèn)識哪個律所的律師，找他就是一句話的事兒。趙子亮說完通常會假意咳嗽一兩聲，然后有意無意的往吳徽鈺那兒瞥幾眼，不過從來不主動打破僵局。
每每如此，吳徽鈺都覺得有些好笑，不過因?yàn)檫@份縹緲的關(guān)心，她倒是覺得暖暖的，心情也漸漸輕松了不少。
不過吳徽鈺從接到催債電話的那天起，她就時常有意無意的看手機(jī)，她總覺得以父親吳澤斌的性格，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一百萬不是小數(shù)目，他一個電廠退休職工，從哪兒賺這筆錢？
果然，沒過幾天吳澤斌就通過一個老鄰居輾轉(zhuǎn)找到了女兒吳徽鈺，這個鄰居住在吳徽鈺家的臨幢，他看樣子和吳澤斌并沒什么交情，只傳了個口信就走了，吳徽鈺自己一個人怔怔的坐了好久，才下定決心去見見父親吳澤斌。
薛宇芳不知道打哪兒知道的消息，當(dāng)晚火速打了電話過來，吳徽鈺接了，手機(jī)聽筒里立即傳來薛宇芳尖銳的聲音，她問女兒徽鈺：“你爸找你干什么？”
吳徽鈺立即意識到母親還不知道父親吳澤斌找她要錢的事，為避免她生氣，當(dāng)即決定對她保密，因此隨便謅了個理由，說：“不知道，大概是有事吧？”
“有事不能在電話里說？”薛宇芳的語氣很沖。
吳徽鈺沒說她爸吳澤斌的號碼還在黑名單里關(guān)著呢，只是頗不耐煩地說：“明天去了不就知道了?！?p> 哪想薛宇芳冷哼了一聲，隨即酸溜溜地說：“呵，還能有什么事？那個小子考上大學(xué)了，你爸一定是打你的主意，讓你出一份呢！”
“讓我出什么？”吳徽鈺有些懵。
吳徽鈺頓了頓，意識到自己漏了一個重大的信息，她如果沒聽錯的話，老媽薛宇芳說的是吳巖考上大學(xué)了？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吳巖？
“那個小子學(xué)的是畫畫，那是得靠紅票子使勁砸才能砸成才的專業(yè)，就你爸那點(diǎn)退休金，能養(yǎng)得活嗎？以你爸那思維，你是他姐，怎么也應(yīng)該出一份啊?！?p> 薛宇芳說這話時帶著些許戲謔的口氣，這在吳徽鈺聽來是一如既往的別扭。因?yàn)樵谒磥?，離婚就是離婚了，何必還將那些陳年舊事記在心里？這樣實(shí)在顯得太過刻薄。
何況吳徽鈺對于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雖然說不上有多喜歡，但也不討厭。她對弟弟吳巖并沒有多少了解，只知道他打小學(xué)國畫，并且拿了許多獎。
但吳徽鈺可以肯定的是，父親吳澤斌對這個兒子是傾全力培養(yǎng)的，這樣的用心未曾有一點(diǎn)用在吳徽鈺的身上。而這也成了吳徽鈺多年的心結(jié)，和那些許許多多未解開的結(jié)綁在一起，結(jié)成了更大的死結(jié)。
“徽鈺，你聽媽的話，明天你爸要是問你要錢，你可千萬不能給??！”薛宇芳提醒女兒。
吳徽鈺無奈地笑笑，說：“媽，我有錢沒錢你還不知道??？我就算有那心，也沒那實(shí)力啊?！?p> 薛宇芳眉頭一凜，飛快地說：“有那心也不行！你難道忘了，你爸這么多年就沒管過你，全靠你許叔……”
“媽！”
吳徽鈺叫了一聲“媽”，截?cái)嗄赣H薛宇芳的話。她知道母親一定又要將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像倒豆子似的倒出來，最后的結(jié)語保不齊一定又是“你許叔不容易，你要把他當(dāng)親生父親一樣孝順”。
不知怎的，吳徽鈺只要一聽到母親薛宇芳這樣說，就覺得渾身每個毛孔都收縮起來，仿佛在打保衛(wèi)戰(zhàn)似的，自覺將她與許佑平之間畫上一道界線。
現(xiàn)在吳徽鈺終于知道，這種界線形成的根本原因大概就是血緣，血緣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或許她從來就只把許佑平當(dāng)成一個叔叔，或是比叔叔更親一層的人，他永遠(yuǎn)不可能替代父親吳澤斌，盡管那并非一個好父親。
吳徽鈺不愿再聽母親薛宇芳絮叨，她找了個借口掛掉了電話，掛了電話后她竟有些期待明天的會面，就像小時候期待看到爸爸出現(xiàn)在家長會上那樣。
然而第二天，當(dāng)吳徽鈺看到方靈芝的時候，她的希望破滅了。
方靈芝是吳巖的媽媽，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吳徽鈺還得叫她一聲“繼母”，這個繼母和大多是繼母一樣，對繼女有一種天生的敵意。
方靈芝一坐下來，就直接問吳徽鈺：“你爸爸出事了，你知道吧？”
吳徽鈺見她來者不善，也立即做出防衛(wèi)，淡淡地說：“知道一點(diǎn)?！?p> “那好，我就直說了。我今天受你爸爸委托，來說兩件事。第一，你爸爸炒股失敗，欠了銀行很多錢，他前幾天跟你丈夫說要一百萬，我們這幾天呢也一直在想辦法，現(xiàn)在還差三十萬，你是他女兒，理應(yīng)出一份；第二，你弟弟吳巖考上川美了，學(xué)費(fèi)還差一點(diǎn)，你們也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姐弟，表示表示也是應(yīng)該的。最后呢，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你爸爸，他現(xiàn)在很艱難。”
方靈芝說完，聳聳肩，淡淡地說：“當(dāng)然了，做不做全憑你做子女的心了?！?p> 吳徽鈺本來忍著怒氣不發(fā)作，然而她聽到這最后一句話時終于忍不住了，她不禁冷笑道：“心？他什么時候?qū)ξ疫@個女兒有心了？”
“那就是你們父女之間的事了?！狈届`芝冷冷地說。
吳徽鈺被她噎得不知該如何說，這時只聽方靈芝又說：“如果錢還不上，你爸爸大后天就要被法院傳喚了，他真的欠了太多的錢了！你爸爸說，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就不活了?！?p> 吳徽鈺完全相信父親吳澤斌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是個脾氣強(qiáng)硬且極愛面子的人，如果他真被拎著后脖頸子進(jìn)了法院甚至是監(jiān)獄，還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來。
這時只聽一聲低沉的啜泣聲，緊接著方靈芝就放開了哭腔，吳徽鈺吃了一驚，略微慌亂的朝著對面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看，心里隨之冒出隱隱的擔(dān)憂。
方靈芝哭了一陣，突然下定決心似的一把抹掉眼淚，她忽地起身，隨即朝吳徽鈺的方向“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周圍人的目光立即聚焦了過來，窘得吳徽鈺恨不得當(dāng)即逃走。
“你起來！”吳徽鈺對方靈芝小聲地說。
方靈芝不吭聲也不起身，她的眼淚像壞了的水龍頭似的嘩嘩的流，嘴唇卻緊咬著，是一副竭力隱忍的模樣。
“你起來！”吳徽鈺略帶怒氣地重復(fù)了一遍。
方靈芝這才看向繼女，吳徽鈺的表情和緩了些，她說：“你站起來說吧，他畢竟是我爸，我不會不管的?！?p> 方靈芝的眼梢露出一抹喜色，她對繼女吳徽鈺笑了一笑，然后起身坐回到位子上，然而剛坐下，她就又忍不住抽泣起來。
方靈芝邊抽泣邊說：“你爸爸也是實(shí)在沒辦法了，家里的房子、車子、老家的老屋都賣了，你幾個叔叔、姑姑還有我那邊的親戚都借遍了，也填不滿那空兒?；这暟。⒁糖竽銕蛶兔Π?，現(xiàn)在就差三十萬了，這三十萬就能要了你爸的命?。 ?p> 吳徽鈺想說三十萬也不是小數(shù)目，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她答應(yīng)說回去想想辦法，可能不能拿出這三十萬來她也不敢打包票。
方靈芝喜出望外，一個勁兒的說“謝謝”，吳徽鈺覺得不痛快，她覺得自己在父親吳澤斌那兒始終還是個外人。
吳徽鈺看著方靈芝逐漸模糊的背影，倏地掉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