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上走,空氣的溫度反而不斷的攀升。
到了山頂,搬運工們一邊滿臉興奮地享受著久違的溫暖,一邊驚嘆于山坳里雕梁畫棟的宮殿。
此時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的雨或者是雪這樣凄慘的事物,夜雪府的人們抓住石路兩側(cè)的樹葉開始聞起味道來。
敖野回頭朝山下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山腰處依稀可見一條筆直的分界線,將寒冷的飛雪和柔和的綠茵完全分開。
督工催促他們趕緊走,對于每一支新來的搬運隊,他們總是要在同一個地方因為驚訝而耽誤許多的時間。
朝著還在修建的宮殿走去,等到走近一看,殿宇廊廡,耀眼奪目,猶如天宮一般。
這得花費多少的時間才能將這些東西搬上來,敖野不忍去思考無數(shù)的勞工將這些木料、石料如何搬上來的,他只覺著墻壁上的紅漆與鮮紅的凝結(jié)的血塊沒有什么兩樣。
可是正在房頂修建的工人卻顯得很高興,他們自由自在地光著膀子,和煦的春風對他們來說比任何的獎賞都來得安逸。
同行的一些搬運工甚至跪在地上,口中呢喃著對螢雪上神的感恩。
簡直是瘋狂,敖野小心地避讓開跪在地上的信徒們,老實地將背簍里的花草都放到一處極為寬闊的院子里,兩個種植的農(nóng)夫已經(jīng)扛著鋤頭進來了,他們要把這些花草全部種到地里去。
短暫的休息時間,敖野蹲坐在墻角,看守的士兵對他特別關(guān)照,這樣一個沒有跪拜而體型健碩的人一直很顯眼地成為他們的對象。
一個士兵走過來,他用手里的槍戳了戳敖野:“你剛才為什么不拜?”
敖野露出憨厚的笑容,他看上好像空有一副大的身架,又顯得智力不足的樣子:“我是五巖府的,只拜麟石上神?!?p> 士兵從鼻孔里不滿地哼了一聲,他是個虔誠的信徒,家里還有人在教會里任職,即使是遠房親戚也是不得了的事情,最終他還是任由這個傻大個自己待在這里,比起捍衛(wèi)自己的信仰,他還是認為麻煩少一些更好。
宮殿里自然不缺乏專門建造的神像,勞工們在閑暇的時間里,都跪坐在神像前,這里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上神的天國,這里沒有雨雪交加的絕望,也沒有徹骨凍寒的威脅,他們匍匐在地,施以最崇高的敬意。
敖野還有幾個也是外鄉(xiāng)的人一門心思蹲在大殿外吃著面餅,他們待會兒還有兩三趟呢,但敖野很有想法,他決定趁著衛(wèi)兵換崗的空隙,四處探查一番。
走出這座偏殿的門,可以看清這整個宮殿布置得典雅素樸,亭臺樓閣之中點綴著奇形怪狀的花草,卻不顯的違和,反而處處充斥著未知的意味。
督工的聲音從背后響起:“你在這兒晃蕩什么呢?”
敖野早就知道他跟在身后,牛皮鞋的聲音尖銳而刺耳,估計只有他自己認為很隱蔽,不過還裝作被嚇住的表情轉(zhuǎn)過去。
“我……我就四處看看,督公不要罰我啊”,敖野像沒見過世面的農(nóng)夫一樣,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兒,緊張地聽侯督工的發(fā)落,這種畏懼的神態(tài)很容易就喚醒督工的控制欲。
他豪爽地大手一揮,帶起一陣風來,“回去吧,下次小心一點?!?p> 敖野給他鞠了一躬,把這位上山的帶路人激動得紅光滿面,他居然客氣地安慰敖野,一幅我罩著你們的樣子。
回到工人歇息的地方,那些跪拜的人還在地上不肯起來,吃餅的人不停地往嘴里塞,一邊吃一邊朝門外看。
敖野找到自己的草帽,把它背在身后,他抬起頭朝神像望去,神位上是一個帶著斗笠的人形女子,它微低著頭,仿佛目光盯著神位下的眾人,雙手握著的油紙傘雕塑正打開到一半。
風從殿門外遙遙吹來,敖野竟感到一絲寒意,他轉(zhuǎn)過頭去,只有重重疊疊的鑾宇和掩映的花草。
……………………
吳大明的信從包子鋪輾轉(zhuǎn)周折才送到侯寶運手里,可信不是吳大明寫的,而是他在門縫里收到的。
裴邵虎接過信來,他大聲地讀出信上的內(nèi)容,這樣圍在房間里的人才能一字不落的聽見。
信上的內(nèi)容很簡單,寫信的人像每位商戶呼吁能夠聯(lián)合起來,反抗王臺鎮(zhèn)府衙的苛稅雜稅,最好能給他們一點苦頭嘗嘗。
落款無疑是這幾天在王臺鎮(zhèn)引起熱烈反響的“商人聯(lián)合會”。
吳大明并不知道這個聯(lián)合會的創(chuàng)始人就是他的東家們,更不知道這個奇怪的組織令它的創(chuàng)始人也頭疼不已,不過這個組織的壯舉還是私底下引起了一致的贊成。
起碼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人前去報官,不然府衙早就發(fā)出告示,讓王臺鎮(zhèn)的百姓們燒毀掉這些匿名的信件。
侯寶運說:“你們認為吳大明應(yīng)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這件事?”
信上給出的入會方法很簡單,只要保持簡單的觀望態(tài)度就行,按照信上的原話“勿與官差勾結(jié)”。
裴邵虎對這件事情感到棘手,第三方確實已經(jīng)露面了,卻通過這樣的方式和鎮(zhèn)民們見面,這無疑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也可以看出幕后者迫不及待的想法和極強的號召力,能在一個夜晚就把信準確無誤地塞進每一戶商家的房門,這在王臺鎮(zhèn)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也許背后的人已經(jīng)被抓在牢里了”,張二海做出自己的猜測,“府衙抓走了幾乎所有有影響力的商人,連一些地頭蛇都被押回去了,你們看見的,就是樓下這條街。”
“所以這些手段可能是他的手下的抗議把戲?”
“這沒有什么損失,我們很容易就可以脫身,包子鋪和布店都不會有什么影響”,侯寶運很有底氣地說。
“所以?”
“所以加入也無妨,我們橫豎不虧,如果王臺鎮(zhèn)徹底亂起來,我們是唯一賺的”,侯寶運一錘定音,現(xiàn)在的局面就像天平一樣,他們可是說是無人知曉的決定性力量。
“行,我這就去通知老吳”,裴邵虎踩著樓梯下去了,他不會直接把消息傳遞給吳大明,這中間有一條初步建立起來的消息網(wǎng),當然這是侯寶運的建議。
……………………
危機四伏的氛圍潛藏在王臺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鎮(zhèn)守府內(nèi)的勾當無疑是一劑催化劑。
邵家宜一臉憤懣,顯然還是有人把那封信交到了他的手里,府衙永遠不會缺乏投靠者。
“大人,不殺幾個人給他們瞧瞧愛哦,我們以后可就沒法在掌握王臺鎮(zhèn)了?!?p> 顏文兵惡狠狠地盯著他,他把怒氣全部撒在這位被自己稱為左膀右臂的屬下身上:“還不都是你惹的禍,要剿匪的是你,不讓我和府城匯報的也是你,現(xiàn)在還要我把駐軍全部調(diào)進城還是你,我都想不明白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邵家宜幾乎想指著他的鼻子罵道:給你的錢少一分嗎?外人的罵你一句嗎?
但是他還是舔著臉笑道:“大人,如果真把上面的人引進來了,那咱們的位置可就保不住了,一個亂起來的王臺鎮(zhèn)總比沒有強!”
顏文兵反問他一句:“那你準備怎么辦?你能擺平這些事嗎?你也沒辦法……”,他轟地一聲站起來,把侍女的茶盤打翻在地,“我給你最后兩天時間,記住,最后兩天?!?p> ……………………
昏暗的審訊室內(nèi),來自地面的陽光透過三尺寬的窗戶透進來,灰塵像精靈一樣不停地飛舞。
被押解的一個嫌疑犯從側(cè)門帶了進來,誰能看出來這個蓬頭垢面的人一天之前還是王臺鎮(zhèn)十幾家酒坊的劉大掌柜呢。
邵家宜背對著陽光,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而犯人被柔和的光線照著,他們臉上任何的不安、焦躁、畏懼……都會輕而易舉的被察覺到,這是審訊者的小把戲,比這間牢房修建的時間還要久遠。
“我不想和你多廢話,有關(guān)商人聯(lián)合會的事情全部交代出來,我們之間的交情會讓一切都煙消云散。”
這不是邵家宜今天第一次說這樣話,可在陰暗的地牢里,它聽起來是如此的靠譜,如此的令人信服,會讓人恨不得把所有的秘密全盤托出。
“邵捕頭”,劉大掌柜直接哭了出來,如果不是兩個獄卒扶著,他可能會順勢像一灘爛泥一樣躺在這兒,“我對您真的是忠心耿耿,這么多年您是知道的……”
“夠了”,邵家宜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第一次語言上的交鋒就這樣徹底的失敗,每個進來的人都是不斷哭訴他們的不幸,好像自己心里沒有一點怨恨一樣,他沒有拿到一點兒有用的東西。
對普通的犯人,這樣的方法很容易奏效,可是一群精明的商人,他們比臺上的戲子都還要能說會道,可是邵家宜越是這樣越感覺每個人都像是兇手。
他開始討厭起這些阿諛奉承的話,這會讓自己的意識被麻痹,既然商人們聯(lián)合起來模糊自己的罪行,那就得從內(nèi)部打破他們。
“來人,拿一些筆紙過來”,邵家宜嫌棄地看了一眼滿臉流淚的劉大掌柜,揮揮手讓獄卒把他繼續(xù)關(guān)起來……
今天是平靜的一天,除了王臺鎮(zhèn)許多的店鋪開始歇業(yè),街上的捕頭巡邏的次數(shù)增多,不過他們不會選擇偏僻的地方之外,鎮(zhèn)民們的生活沒有一絲的變化。
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府衙里正在進行著決定王臺鎮(zhèn)命運的爭斗,不管商人聯(lián)合會是誰主導的,對府衙恨得牙癢的還是這些商戶,即使是做小生意的,也期待著能有什么東西改變。
“府衙門前貼告示了!”,街上的人都圍過去看,這一次沒有人吵起來,也沒有捕快閑的沒事維護秩序,告示上的內(nèi)容被完整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面。
檢舉!
邵家宜在告示上說,誰能給出商人聯(lián)合會的消息,一律賞銀五兩,免稅一年,凡參與者皆既往不咎;與此同時,地牢內(nèi)已經(jīng)反常的點上了蠟燭,每個被抓進來的商戶還有地頭蛇面前都擺上筆和紙。
邵家宜走進來,他可以清晰的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和他們像老朋友一樣攀談許久,他附在每個人的耳邊說:“你礙于那些同行不肯跟我說實話,可今天我給你還有其他人一個機會,誰第一個說出來,我既往不咎,我給那個人單獨免稅三年;可如果有人比你快,那……就別怪我邵家宜對不住你們的孝敬了?!?p> 燃燈如豆,地牢的墻壁被照成無數(shù)的暗紅色斑塊,所有相關(guān)的犯人都被扶起來坐著,他們臉色陰晴不定,各種表情在火光下看起來迷離,沒人敢去動那支筆,只要稍微有點動作,事情就會變得很復雜。
“把他們隔開,每個人單獨關(guān)在房間里面”,邵家宜像是給木柴堆點了一把火。
“大人”,屬下提醒他,“地牢沒有這么多的房間。”
“那就把地上的房間拿出來用,只要你們肯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乎誰是第一個,我都會赦免你們的罪過”,他又在木堆上澆了一桶油,火開始迅猛地燃起來,一發(fā)不可收拾……
這是寧靜祥和的一夜,百姓們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沒有再傳來捕快死去的消息,上午的軌跡又恢復到往常的模樣。
可是到了中午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開始瘋傳,府衙門外要正式處決商人聯(lián)合會的叛賊。
府衙門前的街道并不如東大街那樣寬敞,可也能容得下看熱鬧的百姓,擠不進去的人甚至爬到了府衙對面的屋頂上。
捕快們已經(jīng)提前將處決地留了出來,地面被打掃干凈,還有衙役專門呵斥鎮(zhèn)民們站得遠些。
大門在正午的時候才被打開,被抓去的商人們穿著自己的錦緞衣服挨個走了出來,不過顯眼的是其中六個仍然帶著手銬,他們面如死灰,走在后面。
而走在最后面的是邵家宜和另外一個王臺鎮(zhèn)有名的大掌柜,這位捕頭滿面春風,他不停地朝旁邊的人說著話,這位大掌柜只是苦澀地陪笑。
等所有的人都站到了自己該站的地方,邵家宜才拿出一張府衙開具的新告示,他沒有叫任何人替他念出來,而是像慶祝新年朗讀頌詞一樣:“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今天,我們終于找到了自稱王臺鎮(zhèn)商人聯(lián)合會的叛賊們,經(jīng)過三天的審訊,他們才承認自己罪行”,說到這兒,他的聲音變得哽咽,“可惜我們失去了兩位不畏生死的捕快兄弟,我為他們的家人感到惋惜。”
聲音一下子恢復了正常,他義正言辭地指著被扣住的六人,“今天,我以王臺鎮(zhèn)府衙的名義將他們就地正法!”
正午的太陽并不大,偶爾會有陰云遮擋住,讓大地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