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體處刑的第二天,衙門里送來了三具尸體。
一具是徐冬的,不過他的頭是從府衙對面的牌坊上取下來的,而軀干被遺棄在府衙不遠處的大街上。
另外兩具是當夜值班的捕快,他們沒有像自己丟了性命的同僚一樣,在危險的巷道內(nèi)橫沖直撞,仍然按照緊急情況那樣一同巡夜,可他們還是被發(fā)現(xiàn)在某條偏僻的小道上。
邵家宜黑著臉沖到停尸房里,他先是看了一眼還抱著分不開的屬下遺體,他們驚恐的面容向房間里所有人宣告,昨夜并不是他們所料想的那樣安全。
把頭轉(zhuǎn)過去,看著徐冬被縫補好的尸體,他的臉凝固在疼痛的一瞬間,從面上的痙攣可以大體推測他遭遇不少的折磨和驚嚇。
仵作識趣地蓋上白布,他把捕頭請到停尸房外,告訴他每一具尸體都是如何死亡,死法沒有一點兒蹊蹺,可兇手是誰這就是值得考慮的事情。
邵家宜問維持現(xiàn)場捕快們:“有沒有留下什么字?”
意思很明顯,這和“商人聯(lián)合會”脫不了干系,所有沒去到現(xiàn)場的人都對這個新出現(xiàn)的組織產(chǎn)生天然的畏懼感,那是獵人被獵物圍攻時的錯愕。
一個手下拿來一張寫有字的白布,他說道:“這是裹在徐冬身上的,大人請過目。”
邵家宜抖開白布平鋪在地上,眾人任免不了好奇地圍過來,只見素潔如新的布匹上,歪歪扭扭而不失威風的寫著“王臺鎮(zhèn)全民聯(lián)合會”。
名字變了!捕快的臉色變得更快,一張布匹再寫得天花亂墜,也是嚇不住人的,可是他們已經(jīng)用五條人命擺明事實——王臺鎮(zhèn)的某些人已經(jīng)一致地站在府衙的對面了。
“還有其他人看見嗎?”邵家宜把白布收起來,盡管上面沾染了不少血跡,他還是把這攝人的字攥在手里。
“這布裹得不嚴實,我們也不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屬下把頭垂得很低,“到了之后,估計有人已經(jīng)看過上面的字了?!?p> “吩咐下去,所有府衙官吏,只準在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巡守,如有特殊情況,原地求援待命?!?p> 消息從坐落在王臺鎮(zhèn)正中的防守森嚴的府衙傳了出去,很多從家里趕來的捕快們在路上聽見這個消息,他們不敢怠慢,一路跟著傳令的衙役奔走相告。
這不是他們之間多么緊密的關(guān)系,只是對于能否安全走回衙門把握不大,盡管太陽已經(jīng)掛在了東城門的頂上……
鎮(zhèn)守府里傳來一陣陣的痛罵聲,邵家宜面前盡是摔得稀碎的名貴陶瓷。
顏文兵指著他的鼻子,臉色鐵青,太陽穴上青筋暴起,像是噴火的怪獸一樣滿臉通紅,他說不出話來,雙頰微微顫抖。
“大人,這件事情我一定把它處理好,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敢對府衙挑釁的人?!?p> 邵家宜反而十分鎮(zhèn)定,最大的毒瘤已經(jīng)在昨天上午被斬首了,剩下的不過是秋后的螞蚱蹦跶兩下。
可顏文兵比他還要決絕,他拿出了鎮(zhèn)守的威嚴,命令道:“把剿匪費給我停了?!?p> 邵家宜望著這個一手栽培他的上司,他不可思議的眼神對上顏文兵的目光。
“怎么,你聽不懂嗎?我讓你把那狗屁的剿匪費給我停了!”
這近乎嘶吼的聲音讓邵家宜像天旋地轉(zhuǎn)一般,他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顧不上任何失態(tài)的舉止,他像是街頭斗毆放狠話一樣,擠出一句:“好!”
直接轉(zhuǎn)身而去,邵家宜走到門口的時候,顏文兵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給出自己的警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教會的人廝混在一起,你要記住王臺鎮(zhèn)始終是我這個鎮(zhèn)守說了算?!?p> 邵家宜沒有任何停頓,他仿佛沒有聽見一樣,自始自終邁著沉重而堅實的步伐,到了門前騎上自己的馬,他抖了自己的披風也抖出一句:“永遠慫在這小小的王臺鎮(zhèn)吧?!?p> 顏文兵坐在鎮(zhèn)守的位置上已經(jīng)很多年了,不少王臺鎮(zhèn)的人一出生就只記得這么一個鎮(zhèn)守,他的頭發(fā)從烏黑變得斑白,升遷的希望顯然已經(jīng)和他無緣。
面對著鬧騰起來起來的王臺鎮(zhèn),顏文兵格外的小心,這不僅僅是幾個捕快的死亡或者幾家店鋪的倒閉那么簡單,這直接關(guān)乎他在這座鎮(zhèn)守府里還能待多久。
所以他毫不留情面地打斷了這位得力屬下的計劃,沒有人想去真正的剿匪,所有特立獨行的都是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死在這兒的唐經(jīng)是這樣的,在自己手下變得不老實的邵家宜也是這樣。
顏文兵慢慢地爬到府里一座小樓的二層,他朝東邊望去,那里聳立著一座宏偉得和王臺鎮(zhèn)完全脫離的建筑,那是麟石神廟。
這是禍端的源頭,顏文兵皺巴巴的手抓住石欄桿,名聲、錢財乃至地位他已經(jīng)滿足了,如果說他信奉什么,可能只有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生命和安逸享福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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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顏文兵還在感慨惆悵的時候,一則新的告示被貼在王臺鎮(zhèn)的府衙門前,這是一張宣告剿匪費短暫性命得以終結(jié)的告示。
無論是商戶們,還是普通的百姓,歡騰起來把王臺鎮(zhèn)弄得像過節(jié)一樣。
所有的店鋪都在打著折扣,大街上看不見以往提著錢袋子的捕快,人流量必鄉(xiāng)下的人進鎮(zhèn)趕集的時候還要多。
脫掉了一層枷鎖,隨之而來的是“全民聯(lián)合會”的傳說。
這個神秘組織的消息穿梭在簡陋的菜場、人聲鼎沸的酒樓茶館、典雅清新的布店胭脂店……只要有人的地方,這種低言細語的談?wù)摼惋@而易見,即使所有人都在談?wù)?,他們依然保持著警惕,可臉上的興奮完全暴露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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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府,螢雪上神行宮
工人們騎在屋脊上不停進行著修繕,這只是敖野來的第二天,工作已經(jīng)進入尾聲。
監(jiān)工說這里原本是一處山賊的據(jù)點,被教會圍剿之后,上神就下了旨意,把這里修建成祂在夜雪府外的行宮。
行宮的規(guī)格龐大這不用質(zhì)疑,它幾乎將整個山腰上凸出來的微型平原囊括在內(nèi),不僅如此,這位夜雪府的主宰下令給教會讓他們盡可能搜羅各式各樣的植物,種植在祂的行宮里。
這是一種權(quán)力的象征,它算不上任何特殊的癖好,可是龐大的體量讓這項任務(wù)變得艱巨,敖野想這正是那些神明所需要的。唯有重任才有忠誠。
收尾工作很簡單,監(jiān)工也沒有為難他們,只是讓搬運植物的時候盡可能小心。
飛雪被隔絕在上山的道路兩側(cè),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在白茫茫的雪霧之間,只有這條石板鋪成的馳道清晰可見。
敖野在路上四處打量,監(jiān)工呵斥他:“不要命了,要是讓施展神術(shù)的祭祀們瞧見你,你還能有命在?”
出了克扣工錢,監(jiān)工對于他們是百般愛護的,他甚至會因為難以下咽的飯食和官兵們爭吵起來,敖野不會因此放棄從他嘴里套話的機會。
這個能說會道的監(jiān)工一路上都在吹噓自己在夜雪府的人脈,他手上空無一物,卻口若懸河。
慶幸的是,五巖府來的傻大個一直在聽他說,那種兩眼放光的羨慕樣戳中了監(jiān)工的內(nèi)心。
他無論看見什么東西,都要引出一些別的事物,逮住敖野問“你見過嗎?”
答案當然是沒有,這樣才能套出更多的消息,表達欲是秘密的頭號死敵。
現(xiàn)在,監(jiān)工帶著眾人從山下將最后幾批觀賞性很不錯的花搬到宮殿門口,他們準備在這兒歇一歇,畢竟整座山只有他們這一支隊伍上下忙活,不會到了別人的路。
況且進了宮殿,到處都是臺階,不同的花放的位置還要重新安排一下,所以搬運工們都坐在仰著頭才能望到頂?shù)拇箝T前。
士兵們也難得管,他們正在把一塊牌匾掛在門上;這是一塊淡紫藍的玉石,切削得工整無暇,上面鑲嵌著古銅褐色的大字:寒霜山莊。
飛起的雪粒打在眾人的面龐上,雪地和綠草的界限不斷地向上推進,如刀割般的寒風偷襲著每一處裸露出來的皮膚。
不過眾人更在意的是這塊高貴純潔的牌匾,它比起身后的宮殿更讓人感到敬畏,寒冬和暖春仿佛被它自然合理地分割開來。
“這是如春令,那里面可都是上神注入的神力啊。”監(jiān)工像店鋪里介紹貨物的伙計一樣,不過這次大家都愿意聽他的,對未知的著迷能夠驅(qū)動一切行為。
見這么多雙眼睛盯向自己,監(jiān)工還裝模做樣朝牌匾鞠了一躬:“有這塊牌匾在,寒霜山莊就能免遭風雪的侵擾,四季如春?!?p> 眼里露出羨艷的眼光,一個搬運工吞吞吐吐地問道:“那為什么不給府城也安上,這樣大家就可以不用忍凍挨餓了?!?p> “聒噪”,監(jiān)工制止了手下人不知死活的行為,“上神的旨意也是你能揣測,這是我們夜雪府必須經(jīng)受的磨難。”
話說得堂堂正正,樣子也有模有樣,不過大家心里的想法應(yīng)該是一致的,幾個從外墻上下來的士兵也若有所思。
見休息得差不多了,監(jiān)工揮揮手,示意眾人繼續(xù)往里走。
來來回回幾趟,敖野漸漸摸清了去往不同庭院的規(guī)律,他下山搶在前頭,去搶不同品種的植物,回去也走在最前面,這樣他就能放好東西之后,逗留在原地四處察看。
看的不是宮殿樓宇,而是這些擺放整齊的花草,他從一開始就是奔著入勁的“顯蕙”草來的,這里是除西雍洲外的最有可能之地。
如果不能乘工程尚未完期找到的話,那么他們師徒幾人就要繼續(xù)踏上征程。
尋尋覓覓,敖野的用勁贏得督工的贊賞,他喜歡這位愿意聽他說話的小兄弟,他也很奇怪自己這位小兄弟每次在庭院里總是東張西望。
這一次,他跟在敖野的身后,想一探究竟,至于誰敢在這兒鬧事,簡直是活膩了。
又進入一處新的宮苑,敖野還在四處打探,只要他沒有隨便進出,守衛(wèi)是不會管他們的,至于眼神往哪兒瞟,他們自己也還沒看夠這樣富麗典雅的場景呢。
當敖野彎下腰去看眼前這株藥草的外形時,督工輕輕地把手搭在敖野的肚子上:“小兄弟,你在找什么呢?”
敖野轉(zhuǎn)過頭來,他以為自己又要接受無意義廢話的傾倒的時候,督工說道:“我看你對這些草藥很喜歡嘛。”
敖野保持著彎腰轉(zhuǎn)頭的奇怪姿勢,他面色不改的回道:“大人真厲害,能把這么多花草分得有條理?!?p> 答非所問的對話反而讓督工笑起來,他把頭望向別處,想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開心,可這種被敬仰的感覺把他的嘴角都撐開了。
“談不上,不過這些植草我還是頗有研究的。”
敖野瞬時問道:“大人,您知道‘顯蕙’草嗎?”
督工顯然愣了一下,他支支吾吾地回答:“知……知道,這我當然知道?!?p> 面對著這個腦子不太靈光的人,他竟慌亂得說不出話來,也忘了自己督工的身份。
敖野瞇著眼睛,像發(fā)現(xiàn)禮物的孩子一樣,“這兒有嗎?”
督工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他說出那個有“顯蕙”草的宮殿的名字,又把話題轉(zhuǎn)到自己的一些見解上。
敖野像極了出色捧哏,他能準確的拿捏什么問題工頭能打出來,什么問題他要仔細地想一會兒。
他的身份轉(zhuǎn)換得如此之快,現(xiàn)在活脫脫像請教先生的學生。
督工越講越激動,他們隨著宮墻之間的石道跟著人群走了出去,隨行的人都遠遠避開這個話癆,當他們經(jīng)過那座目標宮苑時,敖野連頭都沒有轉(zhuǎn)一下,他很自然地像落魄工人一樣,從大門出去,繼續(xù)著下一趟任務(wù)。
不管現(xiàn)在誰告訴督工,他手下的人會在下一趟下山的途中遁入山林,他都會表示難以置信;如果告訴他這個人是憨厚老實的敖野,他一定會狠狠地啐他一臉,因為這無異于挑撥離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