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之后,春日降臨。風調雨順,四海安定。
年過盛夏,時至初秋。
入秋的那晚下了雨,雨聲做引,北正明頭枕著書案,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昔年十七歲登基,鞠躬盡瘁二十五載,肚子里揣著來不及回味的喜怒愛恨,都涌上心頭,舞了個瀟灑徹底。待到醒時發(fā)現(xiàn)經(jīng)年已逝,攬鏡自觀驚覺兩鬢斑白,不由得潸然淚下。
他難得傾倒一回心中苦楚,紀皇后這才發(fā)現(xiàn),她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夫君,在過去那段她以為的雍容歲月中走過了多少風雨。
“先帝英年而逝,越王之亂又鬧出不少亂子,二十五年啊......你活得太累了。”她為北正明熬了一碗熱湯,輕輕按壓著那雙常常蹙起的眉頭,在他耳邊輕聲念叨著,“一直想跟你說,讓你注意休息,不要讓自己太勞累,你一直逞強,我總是勸不動你。慢慢放下吧,有詩杏教導他,四位重臣輔佐他,阿粲會是一個賢明的君主的?!?p> 紀皇后的聲音十分平和,沒有責怪,也沒有強烈的關心之意。北正明一聽她地聲音就知道,在她的面前,自己不用立刻想出一個合理的舉措,也不用反過來去寬慰她什么。
舊太子征討燕王一事之后,紀皇后悲痛萬分,數(shù)夜未能合眼,憔悴了身體,也憔悴了面容。北正明看著那張日漸蒼老的臉,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親切感。
恍然間,只愿與她做一對攜手白頭的老鴛鴦。
北正明沉默不語,紀皇后也不責怪,轉而說:“先朝有四季宴的傳統(tǒng),太祖時改作春秋兩宴。后來你又除去了秋日宴,說是破費,太傷民力?!?p> 她用手帕擦了擦北正明的嘴角,莞爾笑道:“春日宴時見你頗有興致,如今府庫充足,再辦一場秋日宴如何?”
北正明撇了撇嘴:“又要同那些家伙客氣,我不愿意。”
“那就不要他們送禮,只當是歡聚一下?!奔o皇后道。
兩人四目相對,都沉默了片刻。
北正明猶猶豫豫地移開目光:“辦秋日宴......這是你的意思?”
紀皇后點了點頭:“是我的意思?!?p> 三日后,各封王、重臣皆收到秋日宴的請?zhí)槐本匆彩盏搅搜?,說是陛下特賞。
大抵所有人收到請?zhí)际歉吲d的,最甚者也只是心如止水。唯獨伊昀拆開信時神情有些悲涼,好像從這寥寥紙張中看出了什么。
郭保友一眼瞧出了他的顧慮,寬解道:“不過是一場宴會罷了,殿下在擔心什么?大昌北境兩員大將,全國皆知,您不在,還有蓮華將軍守著。”
伊昀搖了搖頭。北正明自長夢之后心性懈怠,依紀皇后之言復興秋日宴,而自秋日宴之后,他將那雙尚且明亮的眼睛蒙了起來,聽信重臣,政務上也愈發(fā)松懈起來。
秋日宴并非普通宴會,那是大昌中落之開端。
他預先知道的這件事必然會發(fā)生,但這一件事,不論對誰都不能說出來。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謊言。
伊昀長嘆一口氣:“陛下貴為一朝天子,朝中的人在看著他,天下千千萬萬人的眼睛更在死死地盯著他。今日復興了秋日宴,誰知道他明天會不會復興四季宴。四季宴,那可是前朝舊制,是亡國之制——”
“殿下,我認為您多慮了?!惫S褦嗳淮驍嗔怂笆朗伦兓∷埔粭l繩,繩由無數(shù)線纏繞而成,斷一條線無傷大雅,繩斷亦不是一條線的責任?!?p> “世事變化并非一條繩,那是一張網(wǎng)。”伊昀隨即反駁,“一生二,二生三,環(huán)環(huán)牽制。上面倒一點,下面就要倒一片。”
郭保友不說話了。
兩人雙雙沉默了片刻,他問:“您心中有了決策,我就不多言多語了。需要我為您準備什么嗎?”
只聽伊昀道:“叫信使在府上多待一天,其他的不必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