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圖州的云西大漠,極西荒涼之地,有一片廣闊綠澤。究竟有多大,編號丙六三雖時有暢想,卻從未離開過朝夕生活的王羊家,無異于坐井觀天,自然是無法探尋清楚的了。
王羊家,占據(jù)著方圓五十里的廣闊地域,因主人家姓王,又盛產牲畜,尤以羊出名,故被稱為王羊家。
丙六三也就知道這么多了,他不過是一個放羊娃,吃穿用度全都來自王羊家,包括他自己,都是王羊家的財產。
沒錯,他是一個奴隸。
至于父母,他也說不上來是誰,只留下一枚破舊的玉佩,就把自己丟在了大漠里。要不是趕商的王二當家發(fā)現(xiàn)了尚在襁褓的他,并帶回來,恐怕他早就變成草場的肥料了。
玉佩實在太破,除了刻著一個字,并無別致,以至于他小小年紀,又是孤身一人,都無人問津。
可惜他不識字,這唯一與生時父母關聯(lián)的物事,也就成了他腰間簡陋的裝飾,也因為這個,從小沒少被其他奴隸欺負。
再破,再舊,終究是他們沒有的小玩意,所以眼紅,盡管令人莫名其妙。
王羊家是他的救贖,也是他的噩夢。
自五歲起,他就得出去放羊。八歲那年,因夜間來了狼,叼走了一只羊,還被林總管毒打了一番。不巧被王羊家的一名貴婦撞個正著,發(fā)了善心道:“八歲的孩子,難不成還能徒手趕走一頭野狼?若是真的拼了狠,抹了血,激了那些畜生的兇性,反而多增損失。如今二夫人壽誕將至,你不想著積善行德,反而兇狠起來,抽打這一個小孩子,真是天殺的造孽!”
于是林總管誠惶誠恐地告了罪,破天荒賜下了半截金瘡藥,為丙六三治了傷,又額外開恩讓他修養(yǎng)半日。但到了下午,傷也沒有好全,便又催促著丙六三去草場放羊了。
自此,他算是越來越不受總管待見,自然也越來越不合群。
到十一歲的時候,一場小火恰到好處燒了他的床鋪,便再沒有安身之處,只好睡在草場上。天被地床,餐風飲露,耳畔也只有白羊咩咩的叫聲。
但他并不感到孤獨,也許他已經(jīng)習慣了孑然一身。他將所有的時間都拿來做他最喜歡的事情,仰望天空。這樣的消遣,會讓他感到片刻的幸福。
是啊,幸福,他每次瞭望天空的時候,就會想到這個從守宅門的秦老頭口里學來的詞匯。心曠神怡的感覺,是那樣的貼切。
他喜歡看天,藍藍的天空,有無數(shù)的云彩來往不休。他從未看過兩片一樣的云彩,于是他總是想:“它們到哪里去了,它們還會回來嗎?”
偶爾看到一只鳥,他又會想:“如果我是一只鳥,該有多好。我會飛,就可以追隨白云而去,看看它們到了哪里。”
丙六三從不抱怨,寬廣的綠草地和闊遠的藍天與他同在,仿佛連他自己的心,都變得與前者一般寬廣。
每次這個時候,一旁忙著嚼草的白羊,便會一致地抬起頭,看著山坡上這個仰望天空的奇怪少年。
“咩咩咩~”
它們叫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丙六三并不搭理它們,于是繼續(xù)低頭吃草,在藍天白云下映出淡灰色的光潔影子。
日升月落,草原的每一天都別無二致,若不是丙六三的身體逐漸長大,他也許不會覺得十一歲的天空,與十五歲有什么區(qū)別。
他已經(jīng)放了十年羊了。在王羊家,放了十年羊,就有機會換個營生,告別荒無人煙的草場,變成更有價值的奴隸。
這一日清晨,草尖的露水還沒有滴落化作青煙,嘈雜的聲音從簡陋的草篷外傳來,將丙六三驚醒。他知道,有人來了。
“丙六三,我來看你了!”林總管的聲音。
丙六三麻利地抓起一把干草擦了擦臉,走了出去。
“丙六三,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林總管笑道。
丙六三感到無比稀奇,原來這個林扒皮還會笑。他擺出挨過無數(shù)次打后,總結出來的最受待見的表情,道:“林總管好,我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p> 只是,這份迎合稍顯僵硬。
林總管保持微笑,遠眺群羊,很自然地后退了一步,離丙六三遠了些。
“骯臟的奴隸!”
他如是想道,開口卻又是另一番模樣:
“好日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已經(jīng)放了十年羊了,可以不放羊了,進城!”
“進城?”
“不錯,進城!那是高大城墻圍起來的地方,比你以前住的地方,好上百倍千倍,你想也想不到其中的好處!城里面有各種各樣的人,也有完全不同的遭遇,與你如今單調乏味的生活,完全不同!”林總管嘴角笑嘻嘻的,眼里卻有一絲輕蔑。
“林總管,那里也有藍色的天嗎?”丙六三問道。
林總管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眉頭,但隨即舒展開來,回道:“自然,藍天而已,哪里沒有這廉價的東西?”
他的眼角捎帶著隱晦的鄙夷,果然是個卑微的奴隸,永遠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不過丙六三并不在意,他開心地笑了起來,無比純真。
林總管很快不耐煩了,“走吧,隨我去清點一下,如果羊的數(shù)目沒有問題,我就帶你回主家。”
丙六三并沒有看到他側身后,露出的輕蔑,所以也沒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一百三十一?為什么少了一頭羊?”林總管的怒罵,宛如晴空霹靂,震醒了少年的幻夢。
“林總管,我昨晚才數(shù)了,肯定是一百三十二頭!”丙六三蒼白地辯駁道。
果不其然,林總管露出陰狠的笑容,說道:“這里只有你在放羊,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丙六三急了,連忙道:“您再數(shù)數(shù),肯定是一百三十二頭!”
不過,林總管不會給他機會了。隨著他的一聲哨響,遠遠的,有幾個人影跑了過來,都是與丙六三同為放羊奴的少年。
這一刻,丙六三的心中,一片雪明。
……
鞭子抽打而下,在丙六三干枯的肌膚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傷痕。
“那頭羊呢!”林總管一改往日的和煦,露出了猙獰的本色。
“我不知道!”丙六三的聲音虛弱,卻異常堅定。
林總管打都打得累了,他放下鞭子,一旁站著的幾個人很有眼力地上前,為他揉肩捏腿。不料林總管心情極差,一腳將那個給他捏腿的少年踢開。那少年傾倒,腦袋磕到了地上,蹭破了頭皮,滲出血來。其余幾個噤如寒蟬,手也僵在了半途。
林總管罵道:“愣著干什么,給我倒碗水來!”
他們這才陸續(xù)動了起來。
林總管背靠椅子,一口涼水下肚,仿佛比喝了神仙水還管用,潮紅的臉上,帶著一絲微醺。看著半死不活的丙六三,他總算露出滿意的神色,開口道:“丙六三,你不是喜歡告饒嗎,那一年在劉夫人面前裝可憐,罰了我一年的俸祿!你這狗娘養(yǎng)的牲口,還以為可以逃出我林有德的手掌心嗎?做你娘的春秋大夢!”
說得興奮,他又起身一鞭,打在了丙六三的身上。
丙六三早已皮開肉綻,鮮血浸染,單薄的衣服更是無法經(jīng)受這般摧殘,只留下了殘屑,還與血肉交融。
“我沒偷!我沒偷!”
丙六三瞪大了眼睛,不改本色地道。
“你沒偷你娘!”林有德怒火中燒,但這一雙眼睛,瞪得林有德后心發(fā)毛,他本想一鞭子抽在丙六三的臉上,可不知為何中途易轍,怒火也被猝然澆滅,不敢再打了。
林有德看著丙六三,忽道:“你不要怪我!五年一次的山神祭來了,需要用活祭!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年滿十五,又恰好是一頭無根無萍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