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八馬并轡的黑漆大車,就停在門外。
黑漆如鏡,一個人肅立待客,卻是一身白衣如雪。
車上斜插著一面白絞三角旗:“峮宮山莊?!?p> 司寇燈楓剛走過去,白衣人已長揖笑道:“請上車?!?p> 這人四十歲左右,圓圓的臉,面白微須,不笑時已令人覺得很可親,笑起來更是令人覺得就像是相識多年的知交。
燈楓看著他,道:“你認得我?”
白衣人道:“還未識荊?!?p> 燈楓道:“既不認得,怎知我是峮宮山莊的客人?”
白衣人盯著燈楓衣襟上插著的珠花,笑道:“若非值得三公子相邀的英雄,又怎會從‘窄門’之中帶出這朵珠花呢?”
燈楓道:“你認得這朵珠花?”
白衣人道:“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p> 他不讓燈楓說話,忽又嘆息一聲,道:“只可惜在下雖然自命多情,卻還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p> 燈楓卻笑了,拍著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維過,但被人恭維得如此的開心,這倒還真是平生第一次?!?p> ☆☆☆☆☆☆☆☆☆☆☆☆☆☆☆☆☆
車廂中舒服而干凈,至少可以坐八個人。
現(xiàn)在卻只有燈楓一個人。
他見著石東韋時,已覺得峮宮山莊中臥虎藏龍,見到這白衣人,更覺得峮宮山莊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縱然是公侯將相之家的迎賓使者,也未必能有他這樣的如珠妙語,善體人意。無論誰能令這種人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燈楓忽然想快點見到那位三公子,想去看看那位三公子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所以忍不住問道:“還有別的客人么?”
白衣人道:“據(jù)說還有一位客人,是由閣下代請的?!?p> 燈楓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人一定會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去。”
白衣人沉吟著,忽又一笑,道:“那我們就不必再等。該去的人,總是會去的?!?p> ☆☆☆☆☆☆☆☆☆☆☆☆☆☆☆☆☆
碧天,黃沙。
黃沙連著天,天連著黃沙。
遠遠望過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風沙中飛卷。
旗下就是峮宮山莊。
大旗似已遠在天邊。
峮宮山莊似也遠在天邊!
無邊無際的荒原,路是馬蹄踏出來的,漫長,筆直,筆直通向那面大旗。
夜色漸臨。
荒原上顯得更蒼涼,更遼闊。
峮宮山莊的旗幟已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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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坐在燈楓對面,微笑著。
他的笑容仿佛永遠不會疲倦。
馬蹄聲如奔雷,沖破了無邊寂靜。
燈楓忽然嘆了口氣,道:“若是今夜只有我一個人去,只怕就回不來了?!?p> 白衣人仿佛聽得很刺耳,卻還是勉強笑道:“此話怎講?”
燈楓道:“聽說峮宮山莊有窖藏的美酒三千壇,若只有我一個人去喝,豈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這點閣下只管放心,峮宮山莊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連在下也能陪閣下喝幾杯的?!?p> 燈楓道:“峮宮山莊中若是高手如云,那我更是非死不可了?!?p> 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p> 燈楓淡淡道:“我說的本來就是酒中的高手,那么多人若是輪流來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顏道:“三公子此番相請,為的只不過是想一觀閣下風采,縱然令人勸酒,也只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閣下之理。”
燈楓道:“但我還是有點怕?!?p> 白衣人道:“怕什么?”
燈楓笑了笑,道:“怕的是你們不來灌我?!?p> 白衣人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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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車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奇異的冷笑。
笑聲凄惻悲厲,縹緲回蕩,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jīng)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的臉色已漸漸變了,沉聲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尋釁,何不現(xiàn)身一見?”
話還未說完,他突然伸手一推車窗,人已掠出窗外。
駕車的長鞭抖起,“的盧”一聲,八匹怒馬同時長嘶,車已穩(wěn)穩(wěn)的停住。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點地,一鶴沖天,身子孤煙般沖天拔起,身影一晃,又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將枯未枯的荒草中。
風卷著荒草,如浪濤洶涌起伏。
荒原寂寂,夜色中迷漫著黃沙,哪里看得見半條人影?只剩下笑聲的余韻,仿佛還縹緲在夜風里。
風在呼嘯,既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yīng)。
白衣人抬頭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竄,又七八個起落,已回到停車處。
燈楓還是斜倚在車廂里,半瞇著眼睛,面帶著微笑,手敲著車窗,仿佛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白衣人拉開車門,跨進車廂,勉強笑道:“讓貴客受到驚擾,慚愧得很。但閣下見怪不怪,處變不驚的胸懷卻是非常人所及,令在下很是欽佩?!?p> 燈楓眨眨眼,微笑道:“江湖中久聞‘銀劍’寧天朋不僅‘水擊三千’七十二式打遍九州三十六郡罕逢敵手,一身‘鵬摶’獨門輕功也同樣無人能及,今日一見果然絕非虛名。”
白衣人聳然動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寧某遠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閣下竟一眼認了出來,當真是好眼力!”
燈楓悠然道:“我的眼力雖不好,但適才那一身武林罕見的‘鵬摶’輕功身法,倒還是認得出來的?!?p> 寧天朋勉強笑道:“慚愧得很?!?p> 燈楓道:“這種功夫若還覺得慚愧,在下就真該跳車自盡了?!?p> 寧天朋目光閃動,道:“閣下年紀輕輕,可是非但見識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門各派的武功,閣下似乎都能如數(shù)家珍,在下卻直到現(xiàn)在,還看不出閣下的一點來歷,豈非慚愧得很?!?p> 燈楓笑道:“我本就是個四海為家的浪子,閣下若能看出我的來歷,那才是怪事。”
寧天朋沉吟著,還想再問,燈楓卻推開車窗,長長吸了口氣,問道:“我們要什么時候才能到得了峮宮山莊?”
寧天朋道:“早已到了?!?p> 燈楓怔了怔,道:“現(xiàn)在難道已過去了?”
寧天朋道:“也還沒有過去,這里也是峮宮山莊的地界?!?p> 燈楓道:“峮宮山莊究竟有多大?”
寧天朋笑道:“雖不太大,但自東至西。就算用快馬急馳,自清晨出發(fā),也要到黃昏才走得完?!?p> 燈楓嘆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三公子難道是要請我去吃早點?”
寧天朋笑道:“三公子的迎賓處就在前面不遠?!?p> 這時晚風中已隱隱有馬嘶之聲,自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見前面一片燈火。
峮宮山莊的迎賓處,顯然就在燈火輝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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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輝煌。
馬車在一道木柵前停下。
用整條杉木圍成的柵欄,高達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間。
一道拱門矗立在夜色中,門內(nèi)的刁斗旗桿看來更是高不可攀。
但桿上的旗幟已降下。
兩排白衣壯漢垂手肅立在拱門外,四個人搶先過來拉開了車門。
燈楓下了車,長長呼吸,縱目四顧,只覺得穹蒼寬廣,大地遼闊,絕不是局促城市中人所能想象的。
寧天朋也跟著走過來,微笑道:“閣下覺得此間如何?”
燈楓嘆道:“我只覺得,男兒得意當如此,三公子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寧天朋也唏噓嘆道:“他的確是個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p> 寧天朋當先帶路,穿過一片很廣大的院子。
前面兩扇白木板的木門,本來是關(guān)著的,突然“呀”的一聲開了。
門后面是個極大的白木屏風,幾乎有兩丈多高,上面既沒有圖畫,也沒有字,但卻洗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轉(zhuǎn)過屏風,就是一間大廳。
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這大廳,都難免要大吃一驚。
大廳雖然只不過十來丈寬,但卻又長又深,簡直長得令人無法想象。
一個人若要從門口走到另一端去,說不定要走上一兩千步。
大廳中央,只擺著張白木長桌,長得簡直像街道一樣,可以容人在桌上馳馬。
桌子兩旁,至少有三百張白木椅。
你若未到過峮宮山莊,你永遠無法想象世上會有這么長的桌子,這么大的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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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里既沒有精致的擺設(shè),也沒有華麗的裝飾,但卻顯得說不出的莊嚴、肅穆、高貴、博大。
無論誰走到這里,心情都會不由自主的覺得嚴肅沉重起來。
長桌的盡頭處,一張寬大的交椅上,坐著一個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誰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就算屋子里沒有別人的時候,他坐得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椅子后雖然有靠背,他腰干還是挺得筆筆直直。
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這廳里,距離每個人都那么遙遠。
距離紅塵中的萬事萬物,都那么遙遠。
燈楓雖然看不見他的面貌神情,卻已看出他的孤獨和寂寞。
他仿佛已將自己完全隔絕紅塵外,沒有歡樂,沒有享受,沒有朋友。
難道這就是英雄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xiàn)在,他似在沉思,卻也不知是在回憶昔日的艱辛百戰(zhàn),還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燈楓走了進來,他竟似完全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
這就是峮宮山莊的主人!
現(xiàn)在他雖已百戰(zhàn)功成,卻還是無法戰(zhàn)勝內(nèi)心的沖突和矛盾。
所以他縱然已擁有一切,卻還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寧和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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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天燈,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桿上。
雪白的燈籠上,四個鮮紅的大字:
“峮宮山莊”。
石東韋站在旗桿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死死地盯著前方暗沉沉的荒原。
一個黑色身影從黑暗中慢慢地走過來。
他走得很慢,一步步往前走。
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箱子,漆黑的眸子。
蒼白的臉,蒼白的手。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很深的腳印。
就像是刀刻出來一般的腳印。
石東韋臉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驚奇,又仿佛有些恐懼。
一個人若看到有只餓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臉上就正是這種表情。
他現(xiàn)在看著的,卻是一個黑衣少年!
一個沉默平凡的黑衣少年,提著一口陳舊平凡的黑色箱子,慢慢地走進了峮宮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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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書所見
【宋】葉紹翁
蕭蕭梧葉送寒聲,江上秋風動客情。
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