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篇 當(dāng)年豬肉是這樣吃的
用手指把玻璃窗上的奇異的冰花融掉一塊,像在玻璃窗上又開了一個小窗戶。
從小窗戶望出去,媽媽或者姥姥正打開窗前一口大缸上的木板,從里面拿出一尺見方一塊,那是豬肉,下一頓飯一定是豬肉燉酸菜粉條。
那塊豬肉放在灶臺上緩出一層白霜,按在砧板上用快刀切,每一片都有紅有白,打著漂亮的卷。
八印的大鍋直徑二尺多,灶下火貪饞地舔著鍋底。放一大勺油進去,扔下蔥花,鍋里一片噼啪亂響,隨即將攥成團的酸菜一團團抖落。翻炒幾下加水,房間里里彌漫著說不清是煙還是汽的熗鍋的香味。
當(dāng)年北方醬油沒有生抽老抽之分,老年人稱為清醬,顏色比現(xiàn)在的老抽淺比生抽深,提鮮上色都是它。
醬油只放一點點,不舍得多放。調(diào)味只靠鹽,一把鹽扔下去,再用刀把案板上的豬肉分幾次鏟進鍋里,拿大勺子攪攪勻,上面蓋上粉條,蓋鍋開煮。
房間里熗鍋的氣味被酸菜的味道沖散,接著酸菜的味道里又加進肉香,肉香漸濃,融合出奇異的香氣。這味道讓人餓上加餓。最到位的形容是喉嚨里幾乎能伸出一只手來,把吃的抓進肚里去。。
這個菜不是盛在盤子里的,也不是盛在大碗里的,而是是盛在盆里的,那種通常做洗臉盆用的大號搪瓷盆。端上來放在桌子正中,里面插著一把長柄勺子,為盛酸菜;一雙筷子,方便盛粉條。
家里大小每人一只藍邊二大碗,這也是老人的叫法,因為還有更大一號專門盛菜的碗。二大碗直徑近二十公分,各人盛一碗菜,配上為過年特意蒸的白面豆包呼呼吃下去。
那時候很少有人失眠憂郁,因為追求的幸福太簡單,觸手可及容易得到滿足。
這只是冬天的家常菜。
過年前的準備更是隆重到現(xiàn)代的小家庭無法想象的地步。
半扇豬肉搭上一個豬頭、兩副內(nèi)臟、七八個豬蹄過個年,是最低配置。高配是兩個半扇豬肉,兩個豬頭再加上兩副內(nèi)臟豬蹄。
豬肉拿來時是鮮的,放在家里吃飯的大圓桌上。在酸菜缸沿上滋啦滋啦蹭幾下刀,看準了骨頭縫隙,排骨、腰條、前槽、后鞧、血脖,三下五除二分割好,留下碎肉一會燉菜,其他的裝在大鋁盆里,兩個人抬到窗前大缸那里,一塊塊擺在里面冷藏。
豬頭用噴燈燒,滿屋子彌漫著豬毛的焦味,然后黑乎乎放在大盆里泡,再用刀刮成棕黃色,后用斧子劈開。
內(nèi)臟拿來時凍成一坨,化開以后小孩子膽突突走近,有紅有紫有白,亂七八糟的一堆。心、肝、腸、肚、肺,大人一一指點,看起來非常惡心。大人笑,說待會你就不惡心了。
清洗內(nèi)臟很費功夫,從清早忙到黃昏,到晚飯吃過才下鍋,一煮煮到半夜。
瘋跑了一天的小孩在睡夢中被香味叫起來,懵懵懂懂趴在枕頭上使勁兒揉眼睛。
剛出鍋的白肉撕下幾塊加上兩片豬肝、幾段肥腸,澆上一點醬油端過來,小孩子伏在枕頭上吃下去。吃完再要,大人忙不迭地說留著過年吃啊、吃多了不消化啊,總之是沒有了。
躺下來接著睡,肉香帶來滿足感,滿足衍生的安全感,黑甜一覺,睜眼陽光滿室,喜氣洋洋起床,接著過年。
豬頭肉、煮熟的方塊肉切片蘸蒜醬涼吃,油脂在舌尖融化,越嚼越香。蒜醬提味、解膩。蒜醬就是蒜泥里調(diào)醬油,有時候上面放幾滴稱為香油的芝麻油,蘸餃子、蘸白肉,過年期間每天必吃。
肘子肉切片撒蔥花加醬油蒸透,軟、糯、香,老少咸宜。
但是,只有這些是遠遠不夠的。
豬肉調(diào)味裹上面粉炸的肉段、豬肉末加花椒粉蔥花炸的丸子也是菜,也是零食。
豬蹄也是撕成塊蘸蒜醬,從未見過紅燒的。
有一年趕上過年生病,躺著看家人圍坐吃豬蹄蘸蒜醬。年后病愈想起要吃,姥姥說吃完了。
至今還記得他們用顫巍巍的帶筋的豬蹄蘸蒜醬的樣子,還似乎能聽見他們咬下去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