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她把半年來隱忍回去的眼淚都流盡了,她真的太累了,沒跑出來之前累,跑出來之后更累,這些天,她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沒有吃過一頓熱乎飯,心里也沒有一刻放松過,此刻她身上的傷也克制到了極致,終于爆發(fā)了,高燒把她的臉都燒紅了,她終于迷迷糊糊的,在周幼權懷里睡著了。
辰光不過夜里九點鐘,大上海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便是這座洋房所在的弄堂也還市聲喁喁,臥房的后窗臨著街,不知哪戶人家放著唱片,聲音從窗戶飄散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歌聲把周幼權帶回學生時代,懷里月兒的淚痕猶在,他輕輕拭去,心頭升起一抹感同身受。他忍著傷口的疼痛喃喃而語道,他十二歲出洋,在國外的第一天就體會到別人對黃皮膚的歧視,他家在華人世界是極其顯赫的,小時候從來沒有想到會有被歧視的一天……而這也是他后來參加黨派的根本原因,先是參加了青年黨,去年在國外遇到阮生,又參加到救國黨,但每一個黨派都有讓他迷茫的地方,包括阮生也迷茫,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正確不正確,但是對于十幾歲二十幾歲的他們,報國無門,也沒有一個先知可以作為指路明燈,他們只能這樣摸索前行……
懷里的人似乎聽到了,也似乎沒聽到,天亮之后,周幼權睜開眼,懷里已經空空。
廚房傳來陣仗很大的燒水聲,過一時,月兒進來了,仿佛昨夜什么都沒發(fā)生,她說:“儂醒啦?切點東西伐?”
無外乎又是開水泡白餅,她放下碗去掇凳子,貓就去嗅那碗里的泡餅,她于是又嗔:“貓!貓!儂做什么!不許這樣子!”
周幼權不由笑了,“你的燒退了嗎?”
“我用藥了,好多了。藥不夠我再想辦法,下午我需要出去一趟,咱們需要弄到面粉?!?p> 她的白干餅吃光了。
“真抱歉連累你。”周幼權慚愧道。
月兒連忙岔開話題,把碗推過去:“切,儂切啊?!?p> 這天下午出去時,她沒有穿修女袍,她從小住在靜安寺一帶,這里少有修女出現(xiàn),大白天穿著這種衣服反而顯得可疑,于是她穿了藍褂黑裙的學生衣裙出去了。
她剛走沒多久,院子里就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周幼權起先還沒有聽真,當撬門鎖的聲音傳進來時,他才緊張起來,叵耐他此時和廢人一般,連起身都困難,急得滿頭大汗,不等他坐直身子,門已經被打開了。
“權兒!”進來的是一位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面無血色地沖到床前,“權兒,你果然在這里?!?p> 是周幼權的父親,身后還有兩個司機模樣的人。
周幼權松了口氣:““父親,你們怎么找來了?”
司機焦急道:“老爺、少爺,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趕快走吧,被軍警發(fā)現(xiàn)就麻煩了?!?p> “對對對,快,程讓、魯寬,快抬權兒上車。”
周幼權急了:“爸,等一會兒!
周父這才想起什么來,道:“哦,我知道,有個小姑娘在照料你是吧,救國黨的人跟我說了,她在哪?”
“她出去了,兩三個鐘頭就能回來?!?p> 周父面露難色:“那太晚了,他們囑咐再三,我們不能在這里久留。不然這樣,你先和我們離開,稍后讓程讓返回來接她,咱們分散出行,這樣目標也小一些?!?p> 周幼權想想有道理,說:“那我給她留個紙條,萬一她比程讓先到。”
月兒是兩個小時后回來的,兩手空空,一碗面粉都沒有弄到,到家發(fā)現(xiàn)門鎖被撬的一剎那,嚇得肚子都不餓了,她疾步進屋,周幼權不見了,貓還在床腿上拴著睡覺,她打開衣柜去看,細軟包袱還在。
但她并沒有松口氣,她萬想不到周幼權是被家人帶走了,只以為此地被軍警發(fā)現(xiàn)了,著急忙慌間,沒看到床頭柜上的字條,拎起包袱抱起貓,急急忙忙就要跑,忘了給貓解開綢帶,走到門口又被扥回來了,這才哆哆嗦嗦去解,一雙小手滑膩,怎么都解不開,差點急哭了。
她跑出弄口后,茫然無措,這時,空中忽然響起尖利的警報聲,她大驚失色,慌不擇路地朝著一條梧桐大道跑去。
大概跑了有十分鐘,忽然前面出現(xiàn)了一輛軍用卡車,上面站滿掛著盒子炮的軍警。她轉身便朝反方向跑,然而她呆住了,一輛黑色的八缸福特轎車徐徐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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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的心一截一截向地獄沉下去,靈魂煞煞遠去,只留一截尸身呆在那里。
車玻璃被太陽照得反光,但她還是看到,四爺坐在后座,一雙鷹隼,平靜地注視著她。
越平靜,越可怕。
貓從她僵硬了的懷里跳脫,發(fā)足奔向福特轎車,剩下月兒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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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從容地停下。
警衛(wèi)員下車敬禮,然后打開車門:“少奶奶,請。”
她沒動,她不能。
四爺看過來。
月兒忽然平靜的可怕:“四爺,要不你槍斃我吧?!?p> 她不愿意再絞盡腦汁想著逃,不愿意機關算盡想著跑,她好累,這個世界,或許終究是男人的天下,她就不應該異想天開地去跟命掙。
四爺也古井無波,“上車吧,有什么話回家再說。”
“少奶奶,請!”警衛(wèi)員再次用戴著白手套的左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月兒不為所動,目光依舊看著四爺:“槍斃我!”
四爺眉頭微蹙,“上車!”
“我跟人搞破鞋了?!痹聝豪涿偷?。
聲音不大,卻堪比丟出一枚炸彈。
“你再說一遍?!”四爺氣昏了頭。
月兒一心求死,“我跟人搞破鞋了,你要是個男人,就立刻槍斃我?!?p> 場面鴉雀無聲,除了悠閑的貓兒在轎車里舔腳毛,所有人的神經都繃了起來。
四爺突然下車,一把拉起月兒往車上拖。月兒掙扎不從,趁四爺腰間空虛去拔他的配槍。四爺察覺制止,月兒因慣性倒地,槍掉在一邊,她顧不得疼,急忙要去夠槍,被四爺一腳踩住。
月兒看著被黑色軍靴踩住的希望,突然間有種幻滅感。她神情古怪地爬起來,在四爺震驚的目光下轉向身后的卡車,對著荷槍實彈的軍警道:“我給你們長官戴綠帽了,槍斃我呀?!?p> 誰敢動!誰又敢出聲!
她絕望,抱起地上一塊磚頭往卡車扔去,“開槍啊,槍斃我?!?p> 無人動,無人聲,只有她一人的喊聲和石頭砸在卡車皮上的聲音,空洞,帶著回響。
終于四爺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任憑她又踢又咬要把她塞進車里。
月兒用手死死抓住車門,又盡可能用腳鉤住轎車的邊角,以至于四爺一時無法將她塞進車里。警衛(wèi)員見狀,終于反應過來,上去一點點掰開月兒的手指,一根、兩根……直到最后一根。
大白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臥在車后座上,看著月兒像個包袱一樣地被掖了進來。
伴隨著月兒的哀叫聲,車門砰地關上了。月兒眼前一黑,沒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