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離殤之家變與死別
爸爸突然病倒了,開始我們都以為只是一般頭痛腦熱的病,沒有在意,誰知等醫(yī)院檢查報告剛出來之后,就通知轉院,轉了院才得知爸爸已經(jīng)膀胱癌晚期,得到這個噩耗家里一陣驚慌,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爸爸有肺結核我們都知道,他也一直就醫(yī)吃藥,那突然跑出來的膀胱癌是什么呢?為什么才檢查出來就是癌呢?
如果不是爸爸病倒了,我根本不知道他身體如此不好;如果不是爸爸病倒了我真的不知道他日理萬機,夙興夜寐,忙得不可開交。都說禍不單行,爸爸病倒,礦山也出事了。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礦山被封,爸爸病倒,家里的“財政系統(tǒng)”馬上亂了,醫(yī)院的開支如流水,礦工和其他老板天天來家里鬧事??吹絹y糟糟的家和醫(yī)院病床上面色枯槁的爸爸以及心神不定的媽媽,我的心里非常難過,我恨我自己還沒有長大,我恨我自己的無能為力。
聽到幾聲巨響,誰也攔不住,我們家礦山塌了,里面昂貴的機械設備一臺都沒有拿出來,幾聲巨響之后,我爸爸用盡一生打造的煤礦帝國一文不值。知道這個消息后,爸爸氣得話都說不出,咯血不止。當他冷靜下來多方打聽才知道,我們家礦山開采許可證已經(jīng)到期的事情被人告到了有關部門,國家現(xiàn)在正在整改采煤采礦業(yè),所以必須炸了我家的礦洞以儆效尤。爸爸說我家的采礦許可證他已經(jīng)重新申請了,馬上就可以下來了,那邊說,晚了。
晚了,來不及了。如果爸爸能下床,我想結果和媽媽去斡旋一樣,因為人家拿著紅頭文件,所向無敵。
爸爸說我家礦山的事情他只告訴過他的好哥們廖叔叔,當初他們兩個一起創(chuàng)業(yè),風雨同舟,肝膽相照,無話不談。經(jīng)檢測他們家的礦山已到衰竭期,無煤可挖,而我家的礦山前些年雖然產(chǎn)量不及他家,現(xiàn)在卻挖到了煤層,只等坐地收錢?,F(xiàn)在停廠止損是他們家唯一的出路,他忍受不了一起打拼和自己一樣的人可以有更好的未來,而自己卻要從零開始,于是嫉妒和不甘使他抬著正義的旗子告發(fā)了我家。事情的結果如他想要的一樣,我家迅速破產(chǎn),官司纏身,結局比他家還要慘。豬朋狗友之間的情誼呀,多是我希望你過得好,但是不能過得比我好!你若是過得比我好,還好太多,那我寧愿你一路跌到塵埃里。
爸爸在病床上掙扎著,說要去殺了廖叔叔,媽媽哭著壓制著爸爸,爸爸不管不顧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氣掙脫開。媽媽死死地抱著爸爸,說我們家有錯在先,如果你殺了他,你進去了,讓我們娘仨可怎么辦?爸爸掙扎著,哭了起來,聲嘶力竭,他說他對不起我們。
瞬間我家掉入兩個旋渦之中,債務危機與爸爸病重。沒有三頭六臂的媽媽管不了那么多,其他事情統(tǒng)統(tǒng)靠后,先救人,她說只要人留住,其他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再賺回來。那個時候醫(yī)保覆蓋率很低,我們家所有的負擔都必須自己扛。媽媽東拼西湊才湊足了幾萬元的手術費用,我們娘仨不安地把爸爸送入了手術室。與以往赫赫揚揚進出的墨老板不同,沒有親戚朋友來探望,那年冬天特別冷,聽不到任何笑聲,沒有一縷有溫度的風吹向我們。我、姐姐、媽媽三個人一直等在手術室外,時間走得特別慢,特別慢,慢得媽媽臉上長了皺紋,姐姐長成了能獨當一面的大姑娘……
我不敢不懷揣希望,不懂事的我以為,只要手術室的門一開,我身強力壯的爸爸就可以回來,恢復到?jīng)]有生病時候的樣子,逗我開心,逗我笑,為我加油,給我勇氣。
五六個小時過后,手術室的門開了又關上,出來的是主刀醫(yī)生。我看著他鮮血淋淋的雙手和凝重的神情,心里害怕極了,他還沒有開口,我的心就涼了半截……
媽媽一直給爸爸在大理的堂弟打電話,一直催堂叔叔來醫(yī)院,那個時候我不懂媽媽為什么要強迫別人,他們來與不來都一個樣。長大之后我才明白,那個時候媽媽是害怕了,她需要一個有力量的人和她一起承受,爸爸的親人都在外地,眼前的這個堂弟是她唯一可以抓得住的人??!
我記得十天前,醫(yī)生說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功率;七天前,醫(yī)生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三天前,醫(yī)生說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在進手術室之前,醫(yī)生卻說成功率很低,要不就算了,我使勁地忽略著最后一句話,我深深希望這只是醫(yī)生的謙虛,因為那樣的現(xiàn)實我家承受不起。
我們很固執(zhí),沒有聽醫(yī)生的意見,不敢放棄任何一丁點希望,堅持要做手術,因為不做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爸爸死去……
上天呀!能不能給我一個看得過去的結果呀?我不要最好,更不要樣樣好,事事順,我只要你不帶走我的爸爸就好!
醫(yī)生還沒有開口,我的大腦已經(jīng)上演了一百部悲劇。成功率越來越低我們都沒有放棄,都希望能出現(xiàn)奇跡,我不想讓醫(yī)生開口,我不想聽他講話,我怕他一開口,斷了我的期盼。我馬上逼停自己焦慮不安的心緒,告訴自己,上天和醫(yī)生都是慈悲的!
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也就是說手術不會成功了,醫(yī)生已經(jīng)切除了我爸爸的膀胱,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如廁,不能正常生活了!醫(yī)生說他出來是征求我們家屬意見的,他們要把腸子接到腰上,掛一個袋子……患者的膀胱不能用了,而且現(xiàn)在除了這樣別無選擇……這不是商量,這是通知,膀胱已經(jīng)切除,我們還有說不的余地嗎?手術前媽媽簽了各種字,我們有說不的權利嗎?我們可以說不嗎?沒有!
醫(yī)生又進去了三四個小時,最后手術結束了!歷時9小時四十六分,同一扇門一進一出,爸爸卻再也不是一個正常人!我的心好難過,我好想把自己的健康給他,我寧愿被糟蹋的是我自己,我也不要看著他痛苦遭罪!我可以不要我的生命,可是我不要我爸爸生不如死!
手術結束后爸爸被推進ICU病房,之后他一直叫冷,一直叫冷……病來如山倒,好多天吃不下飯,爸爸的身子單薄得像一只猴子。爸爸說他以后再也不是一個正常人,很多人會嫌棄他,說完他無力的兩行淚水從眼角溢出。媽媽俯下身,嘴唇微動,輕輕地說,不會!爸爸弱弱地說,等他好起來,他再創(chuàng)業(yè)……他現(xiàn)在身體不好了,大事也做不了了,我們?nèi)ムl(xiāng)下做養(yǎng)殖,他已經(jīng)想好了,他要怎么做,這行簡單……
我不敢釋放自己的情緒,把全身繃得緊緊地說:“好呀!”姐姐快速抹掉自己的眼淚說:“沒熱水了,我去弄一壺……”
醫(yī)生和媽媽說:“回家準備后事吧!患者沒幾天時間了……”媽媽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醫(yī)生辦公室哭得泣不成聲,但是她的傷心、無助和脆弱從不給我和姐姐看見。媽媽回頭沒有告訴我和姐姐實情,而是讓我們回家打掃屋子,她說過幾天爸爸就可以回家了,爸爸愛干凈,如果我們把家里捯飭干凈,爸爸會很開心!
手術后的爸爸生活不能自理,回家之后他只要媽媽照顧,他接在腰間的腸子只要媽媽清理。在爸爸回家之后,聽了媽媽聯(lián)系殯儀館電話,我才真的意識到,我快要失去我的爸爸了,他一天天萎靡下去的精氣神,再也補不回來了……
爸爸疼痛不止,醫(yī)院開不了多余的杜冷丁,說是禁藥,最多能開兩支,兩支根本麻痹不了爸爸一天的疼痛。媽媽四處求人,真的是求人,低三下四,沒臉沒皮地找了各種關系,最后又找來四支,這個量還不夠爸爸用三天呀!看著一天天加強的抗藥性,又買不到接后手的麻藥,我們一家急得團團轉,這一刻我真的覺得禁令與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像看客的心一樣無情。
一位痞子叔叔給了媽媽一個建議,他看我爸爸這樣實在可憐!媽媽也找不到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便托這位痞子叔叔找了小診所的醫(yī)生兌著葡萄糖注射到我爸爸體內(nèi)。媽媽事先征求我和姐姐的意見,我們兩個小不懂事,堅決不同意。我們振振有詞地說,可是媽媽說,看到爸爸抽搐扭曲的身體,她實在不忍心,那是有多痛???她體會不到,也不能為爸爸分擔!但是她知道她絕對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要爸爸走得既體面又尊嚴!
我沒有想到這個辦法比杜冷丁管用,而我也不再固執(zhí)。眼前的事物突然就神奇的轉變了??粗芷届o休息的爸爸,我哭了,媽媽是多么的愛爸爸?。《业膼凼鞘裁茨??是要爸爸死命去承受,還是要他無論何時都要顧全所有人?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有多痛,我只會考慮健康人的體面,我真該死!
手術之后兩周半,爸爸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之后去世了。我還沒有接受爸爸患癌癥這個事實,他就去世了!上天真殘忍吶!我還沒有和親朋好友哭訴,就成了沒有爸爸的孩子!上天真夠無情!為何只給我們15年的父女情?前前后后才一個月的時間吶!所有都變了……
在爸爸離開的前一天,他總是拉著媽媽的手,不要她走開,擔驚受怕的樣子像一個小孩。手術后爸爸憋疼憋得青筋暴起,淚汗交加,看著他從胸口開到肚臍的十字刀花,我害怕極了,至今我不知道是什么庸醫(yī),為什么開這么大的傷口,長寬絕對超20厘米,劃這么大的傷口,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要把我爸爸的五臟六腑都取出來?這是我至今看到的最大的手術刀疤,沒有之一。那個沒有拆線的十字,不是愛與救贖,是我一生的愧疚與傷痛。
媽媽拿出剪刀要把爸爸刀疤上的線去掉,剪刀快要落下的那一瞬間,我阻止了她,我說:“就這樣吧!應該不妨礙……”媽媽說:“這不是他的東西,他不需要,到地下他會不自在的!”我說:“可是我怕你這樣拆爸爸會疼……”媽媽拿著剪刀的手在空中顫抖,姐姐說:“墨葵,你不要這樣說,你這樣說我難過……”突然間我們仨都哭了,媽媽擦干眼淚,把我們一屋子的人往外推,她說:“你們出去吧!我一個人來打理,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們幫不上什么忙……”我和姐姐不走,媽媽說:“去吧!去吧!快出去吧!我一個人就好了!我弄好了叫你們,你們什么忙都幫不了……”
看著黑白色的靈堂,我的世界天旋地轉。我想睡覺,睡下之后永遠都不要再醒來,我想要一輩子的安靜!隱隱約約中我聽到很多人在叫我,那是一些熟悉的聲音,可是我卻看不見他們,叫聲越來越大,把我吵醒了,睜開眼睛我才發(fā)現(xiàn)我身邊擠滿了人,原來我又暈倒了……
姐姐說看著爸爸腫脹的肚子、長長的傷口、枯瘦的身軀、一盆一盆吐出的血水以及他忍住疼痛的畸形的臉……她覺得死是爸爸最大的解脫,不敢難過!說完她哭得說不出話。是啊,不敢難過,淚水卻怎么都止不??!我現(xiàn)在才知道,生死雖然只隔一線,可中間有太多痛苦、糾結與無可奈何啊!離別的贈言是:祝你終于解脫!但愿歸去你能一身輕松!而我會一直一直愛著你,想著你,念著你,爸爸……
爸爸下葬的時候,媽媽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勸都不管用,小舅無法,說墨葵暈倒了!媽媽起床慌亂找我的場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家里被債主搬空,什么都沒有了,往日和爸爸攀交情的各路叔叔伯伯不再溫柔敦厚,爸爸的兄弟之情也沒有感動追債的心。
媽媽租了房子帶著我們搬家了。一切在混亂中開始又在混亂中結束……
寒假結束,新學期開始,而我卻與從前不同了,總有落了東西的感覺。這是最后一個學期,過了這半年,我初中就畢業(yè)了。來到學校,看見很多同學在學校門口等我,我不明白為什么,難道是我來得太晚了?贏憲和慕楠上前和我說話,贏憲說一個假期都聯(lián)系不到我,出了事怎么都不告訴她們呢?慕楠問我還好吧?我說還行,命還在,能吃能睡!話音落下,頓時我們仨姐妹都沉默了……
我問大家怎么不進教室呢?走吧!說完我沒有等任何人,自己先走了,留下一個落落難合的背影留給別人同情。慕楠和贏憲說,看見我一切正常,她們也就放心了,我的堅強令她們很欣慰,她們能理解我,我做什么她們都支持!
爸爸去世了,揚帆什么話都沒有和我說,他什么都不問,讓我想表達點什么都覺得矯情。有些時候我也會笑,大家覺得我還和以前一樣,如果不到深夜,我也覺得我和以前一樣。這時我才意識到,人生中很多事情需要我們自己去承受,不要聲張,別人無法理解。如果有人問我,失去至親有多痛,我說不出來,我知道即使我表現(xiàn)得再痛苦凄然,在別人那里也不過是一個形容詞的事兒。
從此之后我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稍微一點事情就會影響到我,我也經(jīng)常發(fā)病。有一次我不舒服,揚帆買來藥非要我吃,我不想吃,他硬要我吃,說藥吃了病就好了。他實在煩人,我硬撐著吃下,馬上吐了他一身。我以為他會怪我,會對我咆哮說臟,可他沒有,他用紙巾擦了擦臉,說那一會兒再吃。突然間我有點怕升學,怕不能和他在一起,怕不被我掌控的未來,怕以后會失去揚帆,失去更多我珍視的東西。
我爸爸有一位堂弟定居在大理,他家辦喬遷之喜送來了四張請柬,大舅、小舅、小姨和媽媽前幾天約好一起去熱鬧,可是到了約定的時間和地點卻遲遲不見他們的蹤影。媽媽打電話催促,他們突然口徑一致地說,臨時有事去不了了,沒有多余的話交代,然后匆匆掛了電話,留下我們仨在十字路口一陣茫然。最后我們娘仨獨自去赴約,人走茶涼,沒有比我這些親戚更會算賬的了,他們沒有想過自己的親姐姐,也沒有想過留著兩邊血液的兩個親侄女。哎!生命好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