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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戀

03:我們的黑土地

小山戀 八匹 3542 2022-05-07 11:39:15

  繼高朋舉要承包土地的事情在村里傳開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村子里像開了鍋的粥,被攪得熱氣騰騰的,有許多人都在企盼能看鍋子的最底部,最終沉淀的是什么好東西,每天晚飯后眾人聚在村里聊的話題就是圍繞著這鍋沸騰著的熱粥。

  誰家只有老人和孩子在家,為了省事直接在外地主動給高朋舉打電話的,還有坐地起價的,又由誰出面做和事佬把事情談成的。

  每當(dāng)大家議論這些事時,張老漢總是坐在一旁慢慢抽他的煙,像個悶葫蘆,沒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一個村里住著,先前要回來發(fā)展有機農(nóng)業(yè)的是張新陽,轉(zhuǎn)身高朋舉又回來,大刀闊斧地要搞家庭農(nóng)場,那仗勢比先回來的張新陽大多少倍,兩股力量像拔河一樣在拉扯著,只是張新陽一點也不動聲色,像老僧入定一樣篤靜。

  也好事者在聒躁,碩士研究生又能怎么樣?都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想做事,銀子開路。

  一個村里住著,大家也知趣,不去張老漢面前討人閑,但張老漢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開始還想著不去村里,轉(zhuǎn)念又覺得不去大家會猜到他心里不痛快,豈不是變向證實大家的想法:高朋舉強過自己兒子?

  帶著這個念頭,張老漢咬著牙還是日日去,聽他們到底說什么,怎么說。

  張母看出來了,在家里還勸他:“去那干什么,非要給自己找不痛快才舒坦?”

  張老漢低頭穿鞋,悶聲回了一句:“你懂個啥?!?p>  “是是是,我不懂,你懂?!睆埬负吡撕摺?p>  張老漢穿好鞋,抬頭就看到老伴換了一身休閑裝,水粉色的休閑裝,平時只是去城里時才會穿這件衣服,今日怎么穿上了?

  張母在鏡子前照了照,沒看出不妥的地方,回手拿起手機,叫了一聲:“走吧?!?p>  “大晚上的咋還換了這身?”

  “和田英她們跳廣場舞。”張母渾覺得很正常。

  張老漢聽了兩道眉都擰到了一起:“多大歲數(shù)了,也不嫌棄丟人?!?p>  “有啥丟人的?活動活動胳膊腿,還能鍛煉身體,現(xiàn)在全民都在跳?!?p>  “全民那是指城里人,你一個農(nóng)村婦女,天天還嫌干活運動得少?!?p>  張母走在前面,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抬杠,生怕少說了半句,出了院張老漢就知趣地閉嘴了。

  不是被老伴勸通了,是村里挨家挨戶地住著,兩個人說的話小風(fēng)一刮就能讓人聽了去,那可是件丟人的事。

  村里人現(xiàn)在覺悟高,跳廣場舞健身好聲一片,他骨子里不贊同,面上也不會說出來讓大家知道。

  張母今年五十二歲,比張老漢小一歲,齊耳短發(fā),今天出門前還擦了點口紅,平日里一個素面朝天的人,陡然一打扮,如同換了個人一樣,神采頓時煥發(fā)。這讓張老漢想到兒子的白菜地,同樣是塊地,在不同的人手下,結(jié)果就不同。

  張母來到跳廣場舞的人群里,粉色的衣裳在燈光下很是搶眼,眾人的眼球齊刷刷落在她身上,沒想到稍作修飾的張母活脫脫的就是一個美人胚子,像落在泥塵中的一粒珠子,洗盡泥塵,潤澤畢現(xiàn)。佛靠金裝,人靠衣裳,三分長相,七分打扮,這些話適用于任何人。

  “二哥,二嫂這一打扮,比城里人老太太還精神啊?!?p>  “可不是,丫蛋年輕時就好看,嫁給你之后就一直沒打扮過?!闭f話的是高義江媳婦,與張母從小就是一個屯的。

  張母小名丫蛋,農(nóng)村人都認(rèn)為取個賤名,好養(yǎng)活。

  張母三歲時父母就沒了,由兄長養(yǎng)大的,在他們那個年代,日子窮,按理說沒有父母的孤兒日子會難過,可張母上面有三個哥三個姐,她是最小的一個,家里人都寵著她,她與大哥的長女同歲,兄長把她當(dāng)著女兒養(yǎng)大的。

  張父就不同了,他年輕輕就擔(dān)起家里的重?fù)?dān),吃過很多苦,當(dāng)年有人給張母介紹對象是當(dāng)老師的,張母最后還是選擇了同村的張父。

  張母說,她不嫌他家貧,更看中張父吃苦又耐勞和對老人的一片孝心。

  張老漢這些年幾乎都忘記了老伴叫丫蛋,老伴就是老伴,是他身上的每一根肋骨,她哪根肋骨不舒服了,他也會不舒服。

  張老漢笑而不語,心里卻是絲絲的甜,目光久久地落在跳舞的老伴身上。

  妻子嫁給他后吃了很多苦,家里沒有柴,大雨天夫妻倆拉著從生產(chǎn)隊借來的車去河套里拾柴;家里沒有吃的,也是妻子厚著臉皮回哥哥姐姐們的家去借,說是借,其實最后都沒有還,因為還不起。

  就是她生老大的時候,月子里沒有吃的,娘家嫂子送了二十個鴨蛋,她一個都沒舍得往嘴里送,兩毛五一只賣了還欠下的債。

  后來日子慢慢好了,張老漢極少再想起這些往事,今日突然憶起,才發(fā)現(xiàn)人群里認(rèn)真學(xué)著跳廣場舞的妻子已經(jīng)老了,耳邊的頭發(fā)多半白了,這些年她跟著他受苦了。

  晚上回家時,張母格外興奮,說的都是跳舞的事,快到家時才發(fā)現(xiàn)老頭子格外沉默,她關(guān)心地問了幾句,也沒問出什么,干脆也不再問。

  而且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家里門一打開,張母攔下老伴,直接對著黑暗的屋子里喊了句“小愛,小愛,打開入戶燈”。

  聲音落下,只聽黑暗中有人在說,“好的主人,馬上就開?!?,外屋的燈在瞬間被打開。

  張父愣了一下。

  不等他問,張母就給他解釋起來。

  聽了老伴的解釋,張父知道了是智能開關(guān),想起這幾天兒子收到了快遞,又換了必火(是不是北方的俚語,不明白。),當(dāng)時也沒多想,現(xiàn)在想想弄的就是這個吧。

  “一天天瞎搗鼓這些沒用的?!睆埨蠞h背手進屋,嘴里還嘟囔著,“真喜歡這些,咋不在城里找個工作,還非得回農(nóng)村遭罪?”

  “好好的怎么又說起這個來了?再說誰規(guī)定智能只能在城里用?你這思想可落后啦?!睆埬缸咴诤竺孢M了屋,又用先前的辦法將屋里的燈也打開,“新陽今天不在家,等他回來你可別再說這些話,孩子聽了心里不舒服?!?p>  白天兒子就去后屯玩了,晚飯也沒回來吃,說是在舅舅那吃,又說晚上也不回來住。

  張老漢哼了哼,心里同樣這么想,面上卻嘴硬道:“就是他在家,我說又能咋地?當(dāng)老子的還不能說兒子,反天了?!?p>  張母和他過了一輩子,知道他就是嘴硬,也不和他爭這個理。

  而張老漢一向安靜的手機,突然響了。

  張母起身去電視旁的茶幾上拿起他的手機,咦了一聲,“張樹材咋給你打電話了?”

  一聽是誰來的電話,原本已經(jīng)伸出手的張老漢,立時又將手收回來,兩道眉也蹙起來,“還是你接吧?!?p>  張母走過去將手機放到他身旁:“我不接,你自己接吧?!?p>  張樹材是張老漢大爺家的,從輩分上算,張老漢該叫他一聲大哥,家住在離張老漢家近三百公里的湯旺河林場。

  電話鈴聲再次頑強地響起,大有不接不罷休之勢,張老漢才不情愿地接了起來,從線那頭傳過來的話,他用鼻音應(yīng)一聲,隨著電話那頭的聲音慢慢傳過來,張母湊耳過去,耳朵也貼在老伴手上聽那邊說話。

  “新陽沒時間,他過些日子還回城里,大哥另找別人吧?!睆埨蠞h已面沉如水,說了一句心里仍舊不痛快,又補一句,“小龍那邊也沒空,你雇外人吧。”

  對方還在說話,張老漢也不聽,直接把電話按斷。

  最后的說話聲音很大,張母也聽了個大概。

  “大哥讓咱家新陽和小龍過去給他幫忙?”

  張老漢繃著臉:“明早還要去田里,早點睡吧?!?p>  張母看了老頭子一眼,也不再多問,上炕去鋪被。

  要說張老漢與堂哥張樹材以前關(guān)系很好,聯(lián)系得也多,后來突然不聯(lián)系,這事還要從2007年說起。

  隨著國家政策的改變,國有林場改革后林場工人提前退休,張樹材就這樣提前退休了。

  而停止林木采伐后,當(dāng)?shù)厍в嗔謽I(yè)工人一度為飯碗發(fā)愁。

  張老漢得知這個消息后,第一時間聯(lián)系張樹材提出讓他到自己這邊來,幫他承包土地,張樹材想想也覺得這樣更好就同意了,結(jié)果就失算在張樹材舍不得從小長大的林場,等張老漢把地談好,幫他把包地錢交了后,張樹材反悔了。

  這事弄得張老漢騎虎難下,心里有氣發(fā)不出來,各有各難,卻也沒有辦法,土地承包下來,他便留下來自己種,偏巧趕上2007年收割的時候來了一場雪災(zāi),沒有收割的稻子都埋在了雪里,張老漢因此賠了個底朝天。

  因為這事,張老漢心里對堂哥的怨氣更重,兩家干脆就斷了來往。

  十一年過去,湯旺河林場尋找到發(fā)展新路子,從林業(yè)走向旅游業(yè),如今每年接待游客逾20余萬人次,湯旺河區(qū)境內(nèi),是中國第一個被批準(zhǔn)的國家公園。

  湯旺河國家公園融奇石、森林、冰雪、峰澗、湖溪于一體,集奇、險、秀、幽于一身,可登山、漂流、垂釣、原始森林探險、科普修學(xué)、源頭尋蹤、野菜野果采摘,是科學(xué)考察、休閑度假、旅游觀光的風(fēng)景勝地。

  林業(yè)職工的工資僅夠維持生計,開家庭旅館時,在地方政府的幫助下從銀行辦了小額貸款,張樹材開起了家庭旅館。

  從開始的幾間客房,到后來的十幾間,如今食宿齊全,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如今也算是個小老板,家里雇傭的員工也有七八個。

  這些事不用張樹材親口說,張老漢也從親戚嘴里都聽說了。

  如今近十年不聯(lián)系的人,突然來電話,沒有讓張老漢將兩人當(dāng)年的恩怨放下,反而怨氣更重。

  因為啥?

  張樹材是得知張新陽從城里回來了,聽說他回農(nóng)村種地,就打電話過來讓人去他的家庭旅館那邊幫忙。這人安的是什么心?

  這樣的舉動在張老漢看來,那就是赤裸裸地打他的臉。

  夜里,夫妻兩個躺在炕上,黑暗中張母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迷糊中只知道外面天都亮了,老頭子還像炕燒餅似的,翻過來覆過去的睡不熟。

  等她天亮起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早就沒有人了,也不知道幾點走的。

  張母想到昨晚上的那個來電,嘆了口氣。

  她理解老頭子的心情,最引以為傲的兒子突然回村里種地,最受不了的便是被人嘲笑,偏偏這人還是結(jié)下深怨的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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