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城下了幾天的雨,今夜終于見了晴。
夜里往往是一個城市最安靜的時候,因為無論是城還是人,都早已經(jīng)倦了。
可崇安城是不會疲倦的。有人私下里稱它為夜都,意指入夜之后,它才是晉國的都城。
繁華,喧囂,流光溢彩,紙醉金迷。天子腳下的帝都再如何威嚴氣派,在這些方面也遠遠不能比擬崇安。
清冷的月輝被隔絕在燈火交織成的光網(wǎng)之外。崇安城上空的星辰也被那些光影映襯得黯淡。歡飲達旦的貴族與富商,從來不會注意他們頭上,與他們相隔飛檐拱斗雕梁畫棟的那一片天空。
崇安外城就又是一種景象了。輝煌的燈火到了這里只剩茍延殘喘的昏黃一片,內(nèi)城的城門把近在咫尺的兩地分割成兩個世界,這里沒有宴飲,沒有徹夜的琴笙絲竹,這里是貧窮的,混亂的。這里居住的是貧民,內(nèi)城任何一桌宴席,都能讓這里數(shù)家人過上一輩子衣食無憂的生活。
相別猶如云泥。
這就是崇安城,高貴與低賤聲息相聞。
碼頭上做苦力的人們剛剛散工,三三兩兩抱著缺了口的飯碗蹲在門檻上吃飯——其實他們并不能在這個擁擠的地方感受到?jīng)鲲L,坐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只是增加些心理安慰罷了。
有的人眼神麻木,低頭扒著碗里粗糲的飯食,偶或抱怨一下糟糕的天氣和碼頭上的黑心老板,那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年輕些的漢子們則議論著碼頭來往運輸?shù)恼渫婧蛷钠渲凶哌^,趾高氣昂的顯貴們,眼里閃爍著艷羨的光芒。
他們眼里尚有蓬勃氣息,還未被生活消磨而去,明亮而熾烈。
人群中有個少年抬頭看了看天空。那一瞬間他睜大了眼,本就有些蒼白的臉頰上失卻了最后一絲血色,他的手指不自覺的痙攣起來,以至于手里的碗差點摔落下去。
“昭明!那是昭明??!”他死死盯著那泛著異樣明亮光彩的星辰,聲音里帶著少年人向成年人過渡時期所特有的嘶啞?!罢衙餍沁@樣明亮——離亂將起!”
旁邊有與他熟識的人幫他拿穩(wěn)了碗?!靶∪齼嚎赡f。被有心人聽去小心拿你去官府問個散播謠言的罪名?!?p> 亦有人嗤笑“亂不亂是咱們能管的?左右過的都是一樣的日子!”
“也沒準亂世出英雄,咱們也能做那人上人!”又有人搭腔,把話題扯得遠了。
人們都熱切的加入了這個話題,眼里再次因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亮起光芒來??墒巧倌隂]有參與身邊的熱議,他只保持著那個抬頭看天的姿勢,眼神驚恐,臉色逐漸蒼白。
他站在那里,周圍是攢動人頭,他卻宛如一座孤島。
身邊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人們看著這個雖然穿著摞了補丁的粗布衣衫卻依舊帶著一種清貴氣息的少年,彼此交換著種種意味不明的眼神。
少年是五年以前來到這里的。那一年是熙寧二十六年,那也是個夏夜,只是下了很大的雨,天明的時候開茶棚的溫大娘發(fā)現(xiàn)了他。
彼時他躺在濕軟的泥地里,一身狼藉,身無長物,只手里緊緊地抱著一個狹長包裹,誰都拿不出來。
本來人們都擔心他會惹出什么亂子來,要溫大娘送他走。但溫大娘不肯,沒人能和這個半瘋的婦人講道理,就那么一眼,她就把這個年輕人錯當成了自己幾年前在碼頭上沖撞了貴人而被打死的兒子。
少年醒來的時候,眼神驚懼而警惕,像一只受驚離群的幼獸。他當然知道眼前婦人不是自己的母親,但也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他對旁人說自己叫沈三,那肯定不是他的真名,但沒有人接著問下去。
溫大娘也有清醒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但還是留下了沈三,叫他在自家的茶棚里干活。茶棚雖小,卻有不少南來北往的客商,有人旅途匆匆,縱使嫌棄這里簡陋,也還是要來這里喝茶打尖。
他一看就不是伺候人出身的,然而他學得很快,竟也很適合干這份工作,至少,這么些年沒出什么大岔子。
沈三很快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只是他還保留著仰望天空的習慣,從不曾改變。
那些是他僅剩的記憶,或者尊嚴。
此刻,他在注視著那些星辰。
看得愈仔細,他就愈發(fā)覺得恐怖。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灌進去北凝淵的海水而后凍結了一樣冰冷,心臟在胸膛里沉沉的墜下去,像綁縛了鉛塊,冰涼而沉重。
老人星失去了蹤影,附耳星已經(jīng)進入了畢宿的星域,北落星黯淡無光,太白星芒角動搖......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了戰(zhàn)亂。
那是一場席卷天下的浩劫。
他似乎已經(jīng)可以從昭明星血色的光芒里看見晉國乃至所有五國的未來。
那將是血流飄櫓,生靈涂炭,將是動蕩,浩劫,毀滅。
他突然掩面。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淚水緩緩流下來。
看見了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他不過是個碼頭做工的賤民,窮盡一生都無法再叩帝閽。
他本來應該站在云端,站在白玉祭臺上俯瞰蒼生命軌,然而如今他跌落云端,一身泥濘,榮光不再。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fā)生,不能如以往一樣,給予天下任何的提示。
裴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帝都動亂那一夜之后,裴家與裴家代表的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了禁忌。
不過都是命運弄人而已,裴氏上下代代窮盡一生試圖看清蒼生命軌,卻沒看見自己的未來。
說到底,是卜者無法自卜。
他們的眼睛都看著天空,看不見身邊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因為只有最純凈的眼睛才能參透星空。
天下亂否,他管不了,也不再想管。
或許從一開始,裴家就不該出山。渡人不渡己,況且凡人于仙家眼中不過朝生暮死,渡與不渡,其實也沒有什么分別。
——但他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一個凡人。
他再也不能提起那個名字,雖然他一刻都不曾忘——
裴忱。他叫裴忱。
想到這里,他臉色愈發(fā)蒼白,手下用了幾分力氣緊緊抓著自己胸前的衣服,就像剛剛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引以為傲的一切都已經(jīng)被粉碎的那一天。
那錐心之痛至今他不能忘,又如何能忘。
溫大娘似乎又糊涂了起來,她在身后喚著自己兒子的乳名,嗔怪道:“夜里風涼,怎么還在外頭發(fā)呆?!?p> 裴忱已經(jīng)習慣了被當做另一個人的生活。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他是在可憐這個婦人,這么說可能有點不識好歹,畢竟是她收留了自己。但他打娘胎里生下來就是目下無塵的仙家做派,此刻落入凡塵,總也難免帶些舊日的習氣。
婦人清醒的時候,他當然是喊一聲大娘,不過她糊涂的時候,也不曾喊過娘。
他娘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裴忱只是沉默地扶著溫大娘的胳膊,把她攙到里屋去。
“您的腿好些了嗎?我看這雨只是暫時停了,只怕還會下起來?!彼鲋鴾卮竽镒拢炝诵渥雍苁炀毜匕茨ζ饋?,一邊按著,一邊低聲問道。
“有你在,自然就不疼了?!?p> 裴忱聽著這回答,低頭不語。
她想要見的那個人,也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阿虎啊,娘昨晚聽見你屋里又有那怪聲音,嚇人的很?!睖卮竽锖鋈粨牡?。
裴忱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
每逢朔月,那把劍的確都會不大安分。但劍嘯聲尋常人聽不見,非修煉至一定境界不能聽聞,是以這些年來,并沒人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就連他,此刻也只能勉強聽到一絲微弱的聲音,若不是此劍染過他的血,更怕是一絲聲音也聽不見。
因為他與凡人之間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只溫大娘這半瘋之人,竟可能是誤打誤撞地比旁人多些靈識,至于能夠聽得分明。好在她半瘋半傻的,清醒過來也就忘了。
“大概是您聽錯了吧,今夜不就沒有了?”裴忱從熱水里撈出毛巾來,覆在她的膝蓋上。
溫大娘半信半疑地點頭。
外間的門嘭地一聲響,是有什么人進來了。裴忱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倒是溫大娘眼睛一亮,推了推他?!翱?,你哥哥回來了?!?p> 裴忱很想說,他的哥哥已經(jīng)死了。
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話,畢竟自己有今日的容身之處,還是要謝謝這個便宜哥哥。要不是他惡名遠播的,碼頭茶棚這份兒生意,一個半瘋的老婦人又怎么守得住,他又怎么能機緣巧合,到這里躲下。
一躲就是五年。
溫宏從外頭進來,看見眼前的景象,黑沉沉的臉上沒見喜色,但至少看上去不那么氣勢洶洶了。
對于這個便宜弟弟,他心里還是有些疙瘩的。他娘一犯瘋病就對著這個麻桿似的小子喊他弟弟的名字,他就沒看出來兩人哪里相像。只是他不耐煩守著這地方,這小子看著也還算老實,就任由他在這里住下。
“你出來一趟?!睖睾瓿谅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