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正在竭力挽救自己性命的裴忱當(dāng)然不知道此刻正有多少人因?yàn)榇耸露济ζ饋?。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感慨一番。他本以為自己與修者再無關(guān)系,沒想到此時此景,有人要救他,也有人要用他。
不到萬不得已,他根本就不想看見這把劍。
其實(shí)裴忱對這把劍有著本能的畏懼,這不能怪他,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會對這把劍充滿畏懼,因?yàn)樗幸粋€廣為人知的名字叫征天。
征天劍原本不叫這個名字。
這把劍是上古鑄劍師司空冶的最后的作品,傳說中為了鑄造這把劍他耗費(fèi)了三年的時間,最后鑄成的時候整個天空都被那一瞬間洶涌騰起的烈火映成鮮血一般的紅色。司空冶看著那紅色的天空,忽然意識到自己鑄出了一個怪物。但這怪物大抵是他此生最高的杰作,因此他選擇將之留于世間。
罕有人知的是,司空冶并非因此劍而死,他是為此劍而死,要用鑄劍人的血,去平息劍中仙魔血液的憤怒,但他似乎沒有成功。
得此劍者,必然弒神屠魔,所向披靡,由是,此劍被世人命名征天。
但征天劍也是一把兇劍,凡使用這把劍的人,最后一定會死在反噬之下。
多少年來,這已經(jīng)是修者之間流傳的一條鐵律,但依舊有人因這強(qiáng)大的力量而趨之如騖,只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這把劍很突兀的在歷史中消失了。
是裴氏得到了這把劍??峙逻@也是天意,裴氏上下所向往的都不是那樣的力量,他們的眼睛只望著九天之上,因此這把劍在裴氏被束之高閣,那種可怖的力量不曾被展現(xiàn),也自然不會再有人知曉此劍下落。
裴氏小心翼翼地保管著這把劍,這秘密只有每一代的嫡系子孫才能知曉。
裴忱本不該知道這把劍的,他畢竟還沒有繼承家主之位。但裴行知作為最為杰出的卜者,終歸是在大難來臨之前有所預(yù)料,所以將這秘密破例告知他們兄弟二人,末了,還像每一任家主都會做的那樣,向兄弟二人發(fā)出嚴(yán)正的警告。
“絕對不可以碰觸征天劍,任何妄想利用征天劍的人,都會死得很慘。”
裴忱當(dāng)時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與這把劍有什么交集,在他看來,自己連知道這件事的必要都沒有。仙家子弟當(dāng)然不會像凡人那樣搞什么禍起蕭墻,但這秘密多一個人知道也就多一分危險,天知道來日會有什么變故,萬一自己走火入魔把這件事喊得甫天下人都知曉,裴氏又當(dāng)如何自處?
這話他是沒有跟父親說的,生怕被關(guān)到靜室里思過。
那時候無憂無慮的裴忱根本沒看出裴行知眼底深深的憂慮,也絲毫沒想到,變故出現(xiàn)了,且比自己所想象過的慘烈千百倍。
他依舊謹(jǐn)記著父親的教誨,并對征天劍懷揣著深深的忌憚。
他二哥也是一樣。
但是在裴氏化作一片血火,父親的孤注一擲沒有起作用的時候,二哥毫不猶豫的沖了上去,以身飼劍。
再然后,在這場慘烈的獻(xiàn)祭都沒有任何用途的時候,在裴忱從滿目瘡痍的裴家爬出來決心活下去的時候,他還是帶走了那把劍。
二哥就死在祠堂里,那些人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二哥和那個人比起來太弱小,還沒有來得及得到血祭的征天劍在那人眼里恰如廢鐵,也正因此僥幸得以保全。
當(dāng)他撿起那把還沾著二哥鮮血的劍時,他的手都是抖的。
而此刻,他卻只能仰仗這把劍救命。
握住劍柄的一刻,黑沉沉的劍柄上忽然亮起了血色的光芒,就像是這劍活著,正因?yàn)楸磺址噶祟I(lǐng)地而怒氣沖沖。
裴忱只感到一股灼熱的力量從指間涌入,氣勢洶洶地沖向那股正在他體內(nèi)肆虐的陰寒之氣,兩股力量斗在一起,裴忱的身體自然就成了戰(zhàn)場。好在他雖幾乎成了廢人,幼年打下的底子卻還在,一時間這樣的拉鋸戰(zhàn)也不能奈何他,痛苦卻是免不了的。
裴忱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像離了水而瀕死的魚,他口中涌出的鮮血有的化作灼熱血霧,有的卻在地上凝為一灘,他眼睜睜看著,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能活下來。
然而那股來自玉佩的力量的確是在節(jié)節(jié)敗退。等那力量消退的一刻,征天劍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重新恢復(fù)了那黑沉而不起眼的模樣。
裴忱也跟著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朱雀面色凝重地走在路上,所過之處,眾多弟子躬身行禮,及至看清她所去的方向,又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
“朱雀大人這是要去找那位?不是說無故不得前去?”
“大約是云中君大人的命令。圣主閉關(guān),云中君大人自然有這樣的權(quán)柄?!?p> 先前說話那個不再開口,只是看了朱雀的背影一眼,眼神畏懼。
朱雀自然也聽到了這場對話,但她并不在意,也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只是聽著那兩人話里驚懼的情緒,微微嘆息了一聲。
她越往前走,樹木便愈發(fā)茂密,也漸漸再沒有人影。
一直走到一座臨溪的木屋之前,朱雀才停下了腳步。這地方風(fēng)景秀美,卻安靜的可怕,連蟲鳴鳥叫也不曾有,似乎除了植物之外,再沒有旁的活物。
“少司命大人,朱雀來訪?!?p> 木屋的門自行打開,原本望著窗外似乎是在欣賞景色的人轉(zhuǎn)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朱雀。
少司命的瞳子比尋常人大一些,顏色也淺。即使在看著一個人的時候,也有種在神游物外的感覺。
朱雀早已習(xí)慣少司命較常人更為反常的沉默寡言。少司命是云中君從百越那面的蠱師手里救回來的。那些蠱師大多沒有仙根,卻很懂得一些旁門左道。少司命被救回來時已經(jīng)被以秘法煉去了一魄,雖然性命無虞,心智上到底與常人相比弱了一籌。
這也就是為什么她和云中君都只把少司命作為保護(hù)裴忱的權(quán)宜之計。
圣主封她做少司命,是看中了她因?yàn)樯偃ヒ黄牵靡愿兄庩栠B通兩界,修煉起來也更為心無旁騖——更何況少司命原本被蠱師盯上的原因,就是那一身根骨。
“大人想請您去崇安城一趟,保護(hù)一個人?!敝烊缸哌M(jìn)木屋,立刻感覺到了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來。不是因?yàn)闇囟鹊木壒剩皇巧偎久逕捁Ψㄌ禺?,這間屋子的陰氣幾乎可以說是教中中最重的一處。
少司命不語,只點(diǎn)點(diǎn)頭,依舊很專注地看著朱雀,似乎對這個忽然出現(xiàn)的人充滿了好奇。
“您需要的其他東西,我稍后派人送來。”饒是修為深厚如朱雀,也對如此之重的陰氣多少有些避之不及,見目的達(dá)到,當(dāng)即就很干脆的告退。
這個時候少司命忽然站起來,朱雀吃了一驚,連忙停下后退的腳步。
“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很重要嗎。”少司命開口。
她的聲音本是少女慣常的清脆悅耳,語氣卻平板無一絲起伏,外人聽著是覺得不適甚至于有些可怖,在熟知內(nèi)幕的朱雀耳中,卻是只剩下酸楚。
朱雀立時明白過來少司命想表達(dá)什么。她毫不猶豫地答道:“是的,是大人犧牲性命也想保護(hù)的人?!?p> 她絲毫不懷疑如果有可能云中君會親自前往。但是那些長老里頭對圣主不滿者大有人在,作為圣主的繼承者,云中君不敢出絲毫紕漏。
她當(dāng)年閉的是死關(guān),神志固然清醒,卻是不破境不能出大殿一步,此時貿(mào)然出關(guān)是違反了規(guī)矩,若被抓住了把柄,圣主又要飽受詬病。
在云中君心里,圣主是父親一樣值得尊敬的人,此刻圣主閉關(guān)與外界絕了消息,宗派中大小事宜都要她來決斷,她絕不會在此刻徇私。
少司命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再沒有多余的話,只是坐回原位,又變成了一座會呼吸的雕像。
朱雀知道,經(jīng)此一問,少司命是會全力以赴。因?yàn)樵浦芯谏偎久?,就恰似圣主之于云中君?p> “屬下告退?!敝烊傅吐曊f道。只這么一會,她已經(jīng)覺著自己體內(nèi)真力流轉(zhuǎn)有些滯澀,此處本就是聚陰之地,再加上法陣作用,除卻少司命外,教中幾乎無一人可以在此處呆得長久,只怕連圣主亦是做不到的。
冥典六道,最難走的正是這條鬼道,然而少司命注定只能走這條艱險道路,唯有如此,她才能奪回自己那一魄。
朱雀走出木屋,日光從枝杈中星點(diǎn)灑落,雖還是陰森森的,但周身總算是泛起了一點(diǎn)暖意,這叫她終于覺著自己重歸了人世。
她忽然想起來云中君來那天,那天的天氣不錯,嬌俏可愛的少女站在陽光下頭對著她微微一笑“姐姐你便是朱雀嗎?師父說叫我以后跟著你。”
那時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她卻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心頭明快,仿佛也有陽光照進(jìn)來一般。
一晃數(shù)年,仙骨從無寒暑,人間已有朝暮。